电话铃忽地响起来,贴着耳朵响,响得人一激灵就醒来了,秀秀心疼丈夫一夜没睡好,嘟哝着说,讨厌。
屋外冷,窗玻璃蒙了层水汽,透着刚刚出现的晨光,像块毛玻璃。屋内黑黢黢仍看不清东西,顾燃怕刺秀秀的眼睛,没有拉亮电灯,摸着了床头柜上的夜光表看时,已是六点一刻。
顾燃一夜不能成眠,是极自然的事。太多的问题缠绕着他,党委会、父亲的后事,特别是想着即将见到分别近三十年的娘,这许多事情都让他心潮难平。忽又想到了戴黑纱,这黑纱还没有准备呢,便轻手轻脚地起来,秀秀在这当儿拉亮了电灯,顾燃知道自己动作大了弄醒了她,就给她陪了个笑脸。秀秀指着五斗柜上的钟说,才四点半,就起床?你一晚也没有睡着!顾燃说,我想找块黑布做个黑纱。一边说一边径自下了床。秀秀在喉咙里“嗯”了一声,跟着也披衣下床,趿着布鞋,“踢踏踢踏”地走至五斗柜前,拉开最上面的抽屉,说:“你来看!”
这抽屉顾燃每天上班前都要打开的,装的是他日常用的零零碎碎,比如工作笔记、文件、办公室的钥匙之类。他一眼看见了一只黑纱平平整整地摆放在那些东西的最上面。他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轻声说了声多谢。
“这是妈做的。”秀秀说,“家里找不着黑布,她把她那条黑裤剪掉了。”
这是顾燃没有想到的,心头一阵激动,继而他马上想到,母亲是个仔细人,他所考虑过的,母亲必然也想到了的!以前总以为母亲不近情理,其实不然啊!
他心绪稍宁,再睡回头觉时,也就有了睏感,不料刚迷糊要睡,这电话就响了。
他抓起话筒,就听见老石打哈哈:“磨磨蹭蹭在干什么呀?在床上做俯卧撑啊?”
他早猜到是老石,这种时候除了这个党委书记,其他的电话,总机是不会贸然接过来的。
“回来了?”他问。
“昨晚十一点多到的……来不来?”
秀秀就拽了一下他的胳膊,轻声说,你没睡好啊。但他略一迟疑,还是答应了去。
老石比顾燃大十来岁,出身矿工,“文革”前就是矿党委书记,“文革”当中自然也属“牛鬼蛇神”之列。石明玉和顾燃相继“解放”后,都任“革委会”副主任,主任是支左部队的一位副师长。“革委会”撤后,一位任党委书记,一位任矿长。在顾燃的心目中,石明玉是兄长。石明玉的确像大哥般处处关照他。晨跑就是老石的决定。晨跑能坚持下来,靠的是老石,每当老石外出,顾燃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这几天老石赴省厅开会,就没跑过。今天,虽然秀秀不让他跑,他还是来了。他想,老石回来了,上午的党委会就要他来主持了,必须再同他交换一下对杨石山平反问题的看法,虽然之前在电话里两人交换过意见,他也表示同意,但话语里显得不怎么果断。
顾燃与石明玉在矿办公大楼前会面时,已看得清人形了。广播也响了,在唱:“春天麻格叫(呀哈咳),春天斑鸠叫(呀哈咳),斑鸠(里格)叫(咧)起,实在(里格)叫得好(哇呀子哟)……”这首赣南民歌《斑鸠调》,是云山矿的晨曲。云山斑鸠实在不少,唤醒云山的,就是那许许多多“咕咕”叫的斑鸠,山上的斑鸠一叫,引来百鸟啭鸣,广播也跟着欢快地唱起来了,整个云山也就活起来了。《斑鸠调》作为云山矿的晨曲,是顾燃的主意。吴一群特不以为然,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表达他的意见:这调子不就是采茶戏的调子么?一听就让人跟那个舞台上涂白了鼻子,走矮子步,边甩袖子边舞扇子的滑稽像联系起来了。但石明玉支持,他说听起来挺亲切的,好像空气也唱清新了。有了老石的支持,这晨曲就这么定了。赣南十几座大矿山,人家的晨曲都是气势昂扬的进行曲,唯有云山,别具一格。
办公大楼的台阶下面,老石一边做着甩手运动,一边等着顾燃,顾燃看见了他,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石明玉一眼望见了顾燃臂上的黑纱,诧异问道:“给哪个戴的啊?”
老石的神情看不甚清楚,但顾燃从他的语调中察觉出他的关切,不由心头一热。
“杨石山,昨天下午去世了。”顾燃说。
老石便告诉他,曾听李书记说过杨石山同他的关系:“老杨也算是你的养父了,这孝你应该戴!”
顾燃听出来,老石尚不知道杨石山是自己的生父。他是有组织观念的,明白这种事迟早要向组织讲清楚,但他马上想到,从策略计,这事应该先藏在肚里,何况这事还牵扯到妈,待以后再说吧。
“昨天下午我召集了党委会,讨论老杨师傅平反的问题,却因老杨师傅病情突变,没开成,推迟到今天上午开。”顾燃说,“你回来了,这个会就要你来主持了。”
老石点头说:“好吧。”
顾燃听了,舒了口气,就同石明玉开始跑步了。
跑完步,顾燃匆匆吃过早餐,早早就来到了会议室。开完会,带着父亲平反的消息去见娘,就是带上了最好的见面礼啊!
时隔一天,会议氛围大相径庭。头一天开会,委员们一副履行公事的姿态,聊着闲话等着开会,而此时,一个个正襟危坐,鸦雀无声,连瞟一眼顾矿长臂上的黑纱都小心翼翼的。
唯有吴一群,盯着顾矿长臂上的黑纱在想他的心思。吴一群将顾矿长好有一比,像钨砂,他有分量,在采矿专业上,他是全矿乃至全赣南的权威,在矿山管理上,他有一整套既科学又有创新思维的方法,所以,全矿上上下下没有不服他的,他的性格也像钨,硬度大,处事又果敢。但是,他太过耿直,几近刚愎自用。就说杨石山去世,全矿广播哀乐,播放公园规划小组名单,全系随心所欲,简直荒唐!全中国哪家企业有如此这般的头儿?完完全全感情代替政策嘛!当时他吴一群一听,便嗤之以鼻。钨砂比一般金属都重,也就容易同一般金属分离开来,顾矿长太个性化了,也就没有石书记平易近人。吴一群把思绪收拢来,委员们全到了,该开会了,他望望顾矿长却不见他有宣布开会的意思,见顾矿长的座位偏了些,不在当中,忽然省悟,石书记回来了。会前,他接到李书记的一个电话,虽未直言,但对杨石山平反的关切溢于言表,他自然顺着李书记的意思来回答。其实,党委会上的关键人物还是石书记啊!
大约等了一刻钟,石书记进来了。
他打着哈哈说,接了个电话,耽误了大家的时间!坐下后,就凑近顾燃耳语,声音低得没有人能听清,大家都沉默着,只听见茶杯盖子碰茶杯的声音,喝水的声音,有谁咳嗽了一声,故意咳得很响。
委员们不时朝石书记和顾矿长瞟一眼,他们看见顾矿长的面部表情由平和转为愤懑,石书记还按了一下顾矿长想抬起来的一只手。
这段耳语起码延续了三分钟,这种情形下,不算短了。
石书记终于把头掉过来,向大家宣布:“开始吧。”
顾矿长就说:“原先的议题,再推一推,改在下次会上谈。现在请石书记传达省厅关于成立省钨业公司的会议精神。”
石书记开始讲话了,先讲形势,从国际讲到国内,再讲到全省,再讲到云山,然后才开始讲关于成立省钨业公司的事情。
顾燃捺着内心的焦躁听着老石讲话,那神情让人可笑,嘴巴微张着像喝了苦药,抑或吃辣了嘴,眼睛木然如鱼眼,直愣愣望着虚空。吴一群忖道,顾矿长为什么黯然神伤?他们那阵耳语说了些什么?他开始分析,照样也没有听清石书记在拉杂些什么。
开完会,石明玉让顾燃留下,待委员们走了,他边收拾桌上开会用过的材料,掉过脸来问顾燃:“有情绪噢?”
顾燃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石明玉将刚放进口袋的一盒前门牌香烟又重新掏出来,自取了一支,看了顾燃一眼,将烟盒从桌上轻轻推向顾燃。
顾燃烟瘾不大,心上有事会多抽几支,他知道老石是想借此缓和一下气氛,就取了一支。这当儿,老石刚用打火机给自己点着了烟,顺手就为顾燃点上。
石明玉会前接的电话,是地区公安处打来的,通知今天来人逮捕黄莲,并询问先前通知的有关黄莲现行反革命活动的材料整出来没有,石明玉回答说,我刚出差回矿,好像没听见黄莲有什么现行活动。对方的口气就变了,冷冷责问道,黄莲和历史反革命分子杨石山纠缠在一起,亲近得像一家人,这里面难道没有一点问题?老石一时语塞。就为这个电话,老石改变了主意,决定这个会改为传达省厅会议精神。如此一来,顾燃原先的设想全化为泡影了。
顾燃吸了几口烟,满嘴烟臭,就将烟掐灭了,问道:“平反的会推到什么时候呢?”
石明玉说:“你发现没有,一夜之间,你同杨石山的关系,所有的委员都知道了!吴一群盯着你戴的黑纱看了半天!你没察觉?地区公安处说杨李亲近得像一家人,这话从何而来?”
顾燃反诘道:“这又怎么了?”
“起码,”石明玉也把抽了半截的烟掐灭了,“我们要重新衡量一下,这种状态下讨论杨石山的平反问题,时机对不对?能不能顺利通过?”
顾燃没有作声,听得出老石内心还是想尽早解决父亲平反的问题的,而且老石讲的也有道理,他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叹了一口气,道:“这样一拖,葬礼怎么办呢?”
石明玉想了想,说:“先按家属的意见办吧,等杨石山平反了,还可以再开追悼会嘛。”
“只好如此了。”顾燃说,“我在松岔口找了块墓地,你陪我看看去?”
石明玉点点头说好,接着又说:“你记得那年三坑口因矽肺病问题闹事,李顺子替杨石山抱不平的事吗?李顺子同杨石山关系不一般,我看李顺子可以调查一下。老顾,如果真能取得新证,这就好办了!所以呀,拖一拖也有拖一拖的好处。”
顾燃心中“咯噔”一下,李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