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莲今早起床时,大王、小王还在梦里,她就给她俩留了纸条。纸条上没写几句话,只是说她可能要离开云山,请她们两位关照一下她的衣物而已。
黄莲昨晚睡得不踏实,总盼有个梦,能够梦见老杨师傅,然而非但无梦,入睡还难。睡不着总想翻身,一翻身禾草窸窸窣窣就响起来了,又怕惹那两位骂,索性披衣坐起,背靠墙壁凝思,等待睡意来临,她无意睃了窗外一眼,发现树丛中有个人影,定睛看时,这人拿着步枪,像是李桃。李桃有一双修长健美的腿,一望而知。李桃在黄莲的印象中挺好。有一次,黄莲看着窗外的映山红,就把李桃联系起来,映山红开得火辣又娇艳,从发芽始,根就抓牢了崖上的瘠土,风也好雨也好都迎着,李桃不就这样?那么小就受过风雨受过难。但这一眼,让黄莲心头一震,难道李桃暗中在监控自己?黄莲立时感到背脊发凉,这意味着什么?她这个“老运动员”经历过了多少!难道这还不明白?眼下不是正在清除“四人帮”的余党吗?自己当过造反派头头,而且因反革命罪关押过!
黄莲尽管很镇静,仍想了许多,做了发生最坏事情的准备。
大王、小王走后,她掐灭烟头,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粥,就又放下碗,她没有胃口。她决定先把这朵小白花敬献给老杨师傅,这应该是最需要做的。
黄莲胡乱吃过早餐,将小白花放进衣袋内,就去山茶家,却见铁将军把门,正要离去,抬眼就看见了李桃。黄莲看见李桃,多少有点不自在,嘴角向上一挑,朝李桃一笑,笑过她又暗责自己,怎么就掩饰不住一下情绪呢?
李桃也觉尴尬,昨晚的确是她在暗中监控黄莲。从前天晚上开始,连续两夜,矿武装部派了包括李桃在内的十来个基干民兵,荷枪实弹,轮流着在黄莲的住处暗中监控。故而李桃知道今天地区公安处要来人逮捕黄莲。李桃对黄莲早生同情之心,昨晚,她被黄莲发现,其实是她有意为之,意欲让黄莲知其处境。此刻,李桃正欲离开,却被黄莲叫住了。
黄莲说:“我妈带着我女儿,今天要上云山来,想让我妈住山茶大妈家,却没找着山茶大妈。老杨师傅刚走,如果住他家不方便,拜托你关照一下。”
李桃就明白黄莲心里已有准备了,便应承下来。
黄莲走后,李桃想起来,山茶大妈昨天曾对她说过,想去趟龙口,请两个喇叭师傅来。从“文革”破“四旧”至今,云山镇已经十年多没人红白好事吹唢呐,不过现在龙口已经有人吹了。
山茶还真如李桃所料,昨晚半夜离了医院,家也未回,就去了龙口镇。山茶山里生山里长,一双眼睛看得山穿,一双脚板踏得山响,夜走龙口,她一点也不在乎。到龙口的时候,太阳还没升起来。
田黑古住田家围屋的二层西头。
山茶径直来到田黑古家。
黑古喇叭吹得靓,龙口镇周边几个镇的,红白好事都请他。黑古的老婆叫柳观音妹。观音妹原先的老公叫郑福贵,当年也在李拐子棚厂,是石山的打锤兄弟。
郑福贵四十九岁不在的。那年头全国人民都勒紧肚腰带挨饿。好在这山中有绿的野菜红的蕈子,还不至于饿死人。福贵的矽肺痨是三期,这病是富贵病,要靠营养养着,福贵瘦得皮包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白布被子盖着身子,竟看不出人形来。那天晚上,福贵趁着医务人员不在,对观音妹说,我这病是医不好了,省得拖累你们,还是早走的好。他说得平平静静,就像商量出趟远门,观音妹木然良久,说,你走就走吧,你放心就是了,崽我会带大。福贵就点头,那涩涩的眼里竟透出光彩来,又说,我走了,你就帮我请个喇叭师傅来吹一下。观音妹已是泪流满面,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了。福贵就自己把鼻子上插着的饲氧管子拔掉了。观音妹忙叫来四个崽,在床前楼梯似的一溜儿跪下哇哇地哭,这才惊动了值班室睡觉的护士,再动手抢救时,早已断了气。
后来,田黑古竟娶了观音妹,靠一支唢呐,养大了那四个崽。
山茶问过观音妹,是不是福贵有意安排观音妹去请喇叭师傅,好让观音妹再嫁一个手艺人,养这个家?观音妹说她也不晓得,福贵没有讲过,照猜不会,恐怕是福贵这辈子苦怕了,吹一吹,有个盼,指望来世有个好光景。山茶还问过观音妹,你拖着四个崽,黑古怎么肯娶你?观音妹叹道,哪里是黑古肯不肯?应该问我肯不肯!黑古那条卵是个瘪辣椒,肚里头辣外头疲塌塌,他相中的就是这四个崽,养儿防老,都是命苦的,走拢来,不就是为了过日子?话讲回来,黑古是个本分人,真的蛮会体贴人,四个崽也都同他好。
云山龙口虽然相距不远,山茶和观音妹各自顾一头家,少有走动。这次山茶来,观音妹自是喜出望外,只是知道石山刚刚不在了,心里头的那份亲热就冒不出来了,她拉着山茶的手,先自流下泪来。山茶也红了眼睛,把来意说了。
黑古老了,不太吹了,但此时却一口应允下来,他说,别个来请他是不想动的,石山哥走了,能不去么?他去,还带石头去。石头是观音妹的小崽,黑古将手艺传给了石头。
山茶在黑古家吃过早饭,一行三人就去镇车站等赣州去云山的班车。赣州这班车到龙口的时间早,他们等了不久车就到了。上了车,竟意外地见着了带着小飞雪去云山的黄莲妈。
黄莲妈听说石山刚过世,连声叹息。山茶说,石山刚走,你如果不忌,就住我家吧。黄莲妈连声说好,一边伸手往内衣口袋里掏什么,一边就说:“我这回上云山,主要是担心黄莲啊,就怕她又出事!”说时摸出一张纸来,“我这辈子都胆小怕事,这回实在顾不得这么多了,她的事不解决,我瞎了怎么办,这是我请人写的,给云山矿领导的,叫申诉信,就是状子!”
到了云山,山茶就将众人带至家中先息着,这时李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