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得像硕大无朋的灰帐幔,笼罩群峰,锯齿般的山脊时而隐没在云层里,看上去天就像被刺破了,云山也就显出几分壮烈来。云山其实不高,主峰海拔九百余米,既没有名山大岳之俊伟诡特,也没有都市山峦那种钟灵毓秀。因为产钨,它才有些名气。赣南有“钨都”之称,云山则是赣南首屈一指的大矿山。
云山原本树木不多,眼下受深秋寒气浸染,除几株葱郁的杉、松,遍山草木凋零,若从山下仰望,选矿厂与其他种种建筑群显而可见,盘山公路蜿蜒在目。
矿长顾燃的伏尔加轿车,沿着云山主峰盘山公路而下,行驶得既快又小心。
顾燃一早来到四坑口,刚戴上藤帽要下井,矿医院就来电话,报告杨石山大咯血,病危。这是他交代了的,凡矽肺病患者病危,要及时报告,这个杨石山,却是又特意叮嘱了的。在顾燃现在的心目中,杨石山是个受了不白之冤的对革命有功的老战士,甚至可以说是个革命英雄!他拿电话的手就颤抖了一下,指示王院长亲自参加抢救,撂下电话便上了轿车,要司机尽快往医院赶。
一路上他闭目无语,仰靠在座椅上任凭轿车颠簸。冥冥中他感觉到车在减速拐弯。他无须睁开眼便知道,此地松岔口,崖边有棵虬枝倾斜的老松,脚下大山腹地,是三坑口主坑道。杨石山原来就是三坑口的矿工。
轿车嘎地停住了,大概是会车。他仍没有打量一眼来车,他的心纷扰着。
二十年前,顾燃留苏学成回国,在他的要求下,被分配到云山钨矿工作。他报到的时候,正碰上三坑口井下工人罢工事件。当年的矿党委郭书记对他说,你是红军烈士的后代,党信得过你。要他担任矿反右工作组副组长、罢工事件调查组组长,立即去三坑口调查,惩处带头闹事的杨石山,以儆效尤。事件很快调查清楚:云山矿工大多来自周边农村,下井三五年必患矽肺病,人们称之“烧骨痨”,矿山招工很难,为此,矿部决定对一期矽肺病患者保密病情,体检时,三坑口十来个矿工意外地发现了一期矽肺病患者的X光报告单,立即引起三坑口百多名矿工集体到矿部交涉,停工多日。杨石山是首先发现X光报告单的矿工之一。
矿党委决定先拿杨石山开刀,原因很简单,杨石山是叛徒,阶级敌人。
顾燃之所以印象深刻,是杨石山太特殊了。
三坑口党支部已经整理出来的材料反映:杨石山,苏区时期赣江河支部书记。顾燃知道赣江河支部的分量,它担负着苏区与白区间的贸易工作,直接由中央对外贸易局领导,当年该局的主要领导,现在已经是人们熟悉的地位很高的中央干部了。长征前夕,杨石山受命留在赣南,安置红军高级干部的七个子女,这些孩子都是婴幼儿。红军走后,杨石山被敌捕获,叛变自首。材料后面还附了一张发黄了的当年的《赣州日报》,这大概是从杨石山档案中调出来的,报上,载有杨石山叛变的报道,刊有一幅杨石山领赏的照片。照片上的杨石山低垂着头,手捧银元,在他身后的河畔沙滩,有一堆钨砂。黑体标题写着:共匪杨石山自首,供出共匪溃逃时埋藏之钨砂四十担。这应该是其当叛徒的铁证了。顾燃看着这张旧报纸,心中立即升腾起一股憎恶。他也是红军后代,他的童年也同杨石山安排抚养的那七个孩子的命运一样。他对杨石山的憎恶出自本能。
顾燃完全同意三坑口党支部的意见,这是一件阶级敌人幕后操纵的闹事,罪魁祸首就是这个杨石山,必须从严惩处!
矿党委很快决定,开除杨石山,送公安机关逮捕法办。
所幸在公安机关执行逮捕之前,国务院有关防止厂矿企业矽尘危害的决定下达了。顾燃的母亲、省冶金厅党委书记李月英亲自带着文件上云山,明确指示,患一期矽肺病的矿工,立即调离井下工作。矿党委更改处理杨石山的决定,安排他管理尾砂坝,维修排废水废砂的管道。尾砂坝是堆积选矿后排出的尾砂的地方,方圆数里寸草不生,像个小沙漠,风起处粉尘飞扬。其实,这地方的管道坏了,让维修车间派人修就是了,哪消专人管理?只是因为杨石山这号人,再放回坑口去不合适,就让他孤单一个,天天面对“沙漠”吧!顾燃列席了矿党委处理杨石山的会议,他是投了赞同票的。杨石山从此没有离开尾砂坝,弹指间逾二十年。
现在,老杨师傅矽肺三期,大咯血,病危躺在医院,如果撒手而去,那就是背着“叛徒”的黑锅去见马克思了,这于心何忍?顾燃一拳擂在大腿上。
司机见他睁开眼,朝前努努嘴:“这车怎么不走?”
顾燃抬头看去,原来是被停在路边的一辆尚在发动着的“解放牌”堵住了,他有些冒火,示意司机不要按喇叭,下了车径直朝卡车走去,踩上踏板朝驾驶室内看。
这车是矿车队李桃开的。李桃和恋人吴一群拥着躺在驾驶室椅子上,正吻得激情。吴一群似乎觉察到有辆下山的车被堵,腾出嘴巴说有车。李桃听见响动,坐直身子朝外张望一眼,发现是矿长,一时蒙了。
吴一群知道是顾矿长,也有些不自在,但羞窘的神情稍纵即逝,他跳下车,递给顾燃一支香烟,自己点燃一支,只是笑了笑。
往常遇见这种事,顾燃肯定会大动肝火,此时他忍住了,一位是矿党委委员、政治部主任,一位是他熟悉的姑娘。他吸着烟,问:“你们为什么对我保密?”
李桃就嘿嘿地笑了。
吴一群说:“刚开始呢。”
顾燃要往医院赶,匆匆说道:“下午开党委会,讨论杨石山平反的问题。”反身就钻进了轿车。
这时李桃已经发动卡车,缓缓后退,让出轿车驶过的位置,再停住等吴一群上车。吴一群一直看着顾矿长的轿车走了之后,才上卡车。
李桃有时热度沸点,让吴一群受不了。特别是一些常人不敢做的事她偏要去做,那就更让吴一群受不了。锅炉房的烟囱少说三十米高,她给人打赌刮一下鼻子,顺着烟囱外壁一溜凹形钢筋梯,爬上去了。吴一群没有看见却听见了,倒抽了口凉气。今天早上她晨练,跑步到尾砂坝,看见杨石山在坝上散步,就上坝去,两人正说着话,杨石山就大咯血,那血块堵在喉咙眼上,接着就瘫倒在地,李桃半蹲着用大腿支着杨石山,嘴对嘴吸出了那摊污血。接着就背着杨石山去了医院。吴一群知道了有气却不好发作。李桃就不管车子上山危险,给他吻了个热情奔放,算是安慰奖。吴一群说不要你安慰又没讲你做错了,李桃说你虎着个脸做什么呢?接下来又是长吻,如果不是顾矿长车到,还不知道这吻何时了。
李桃说:“倒架子了?”
吴一群笑笑,答非所问道:“哪里呢,杨石山,老问题了。”
李桃说:“老杨师傅是我们公园规划小组的成员,我看挺好一个人,你这个政治部主任就做点好事吧!”
吴一群不作声,突然想起,省厅李书记今天上山,正好去摸摸底,看看她对杨石山平反的态度如何。
山路被雾团一截截地吞噬,解放牌开得很慢。山路不好走,人生的旅程也不好走。吴一群人生道路的几次转捩,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文革”期间,他就读的江西冶金学院揪斗省冶金厅走资派,他的任务是为挨斗的走资派李月英准备膳食,批斗会之后,他给李月英端去一碗面条,那碗底藏着两只荷包蛋。李月英吃完面条就记住了他的名字。后来李月英复出,担任省冶金厅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小矿山,写信给李月英,很顺当地分配到了云山这个大矿山。再后来,他从坑口调到矿部,接着又当上了矿党委政治部主任。谁也不知道这是两只荷包蛋的功劳。他赴省开会,必去拜访李书记,李书记是清廉的,从不收受礼品,即使收,也就是土特产之类,而且必有回赠,这就让人尊敬。李书记有时候也会送礼品给他,前不久他去省冶金厅开会,李书记托他带双新皮鞋给她儿子顾燃,也送了双他。他回矿一穿正合脚,李书记竟然不消问就晓得给他买哪号鞋,这种细心让他既感亲切又隐隐有些害怕。李书记对云山了如指掌,显然不光是听他的汇报。他在李书记面前从不说假话,客观地介绍情况,不偏不倚。他感觉李书记对杨石山的平反比较敏感,比较关心,但这仅仅是感觉,例子是说不出来的,是赞成还是反对让人弄不明白,是赞成缘何不开腔?是反对又缘何不制止?李书记这种暧昧的态度想必是有奥妙的。李书记这次上山,省厅明白说是考察班子,那就更不可在这种时候,因为杨石山的平反没有弄好而出了岔子。
想到此,他叫李桃先送他到顾矿长家。李书记上云山从来不住招待所,住在儿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