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如乌金(代序)(1/1)

子椿是我尊敬的兄长,也是引领我认识赣南的向导。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沿着他回味悠长的精美散文,一趟趟地,乘坐班车驶向“梅岭寻梅”,驶向“郁孤台下清江水”……并随他前往森林的深处、矿井的深处,前往历史的深处、赣南人的心灵深处。

因为他,我迷醉在风景独好的山水之间,迷醉在风情独在的赣南土地上,尤其令我神往的,是他一路上所讲述的那些或悲壮或隽永、或深沉或浪漫的红色故事。那些故事是他从民间采撷来的,如同在矿山的窿子里拾到的一枚枚块钨,真实得能掂出它的重量,能领略到它熠熠耀耀的光彩。构成这部长篇小说的素材就曾是那样的块钨,或者说,是他发现的嵌在花岗岩中的一道大矿脉。那时,他屡次非常激动地对我诉说钨矿故事,我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因为思想和情感的映照而显得格外明澈。

我知道,这个题材需要依靠掘进、爆破、淘洗和冶炼,才能成为一种硬度高、熔点高的贵重金属,正如钨的开采和生产。然而,子椿仿佛锲而不舍的打锤佬,执着地掘进在自己发现的窿子里。待我读到这部《山脊海腹》,竟已是三十年过去。因此,在我看来,作者的创作态度贵如乌金,这部作品的价值贵如乌金。

我把山脊与海腹看作是一种象征。它们象征着一方土地的精神和胸怀。从1931年11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宣告成立,直到红军长征,植根于中央苏区先后存有五年多的时间,赣南人民为创建、保卫中央苏区和苏维埃政权,付出了巨大牺牲。面对国民党军队的五次大“围剿”,中央苏区为什么能坚持五年之久?种种原因之外,我固执地认为,这也与客家人血脉相袭的性格基因有关。要知道,客家先民从中原颠沛流离迁徙至此,虽远离了动乱和战火,却面对着恶劣的生存环境。千百年来,客家人在寻找家园、开辟和保卫家园的生生不息的抗争中,铸就了顽强坚忍、重情重义、乐观豁达等诸多优良品格。这些品格成为血雨腥风中的赣南百姓的精神支撑。

《山脊海腹》为读者提供了如此惊心动魄、感人至深的例证——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红军被迫退出中央苏区,身为赣江河支部书记的杨石山却留了下来,组织上交给他四十担钨砂作为经费,让他带着七个革命干部的后代潜伏下来,并约定等“将来红军打回来,要完璧归赵”。但不久杨石山身份暴露。杨石山知道,舍身取义是容易的,可是如果他死了,分散托养在老乡家的七个孩子将再也回不到父母身边,也就无法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于是他忍辱负重地活了下来,为了取得敌人的信任,还把四十担钨砂交了出去。这一情节给他落下了“叛徒”的骂名,几十年受尽压迫和屈辱。小说以杨石山的“叛变”与“平反”这条线为主,以杨石山与李月英、山茶之间的爱情纠葛,黄莲和冯双骏之间的背叛与宽恕等几条线为辅,采用时空穿插的手法,反映了从苏区时代一直到新时期,赣南矿区人民火热的斗争和生活,塑造了一大批栩栩如生、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成为一部史诗性的作品。

它是赣南矿区几十年间时代风云的史诗。小说从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写起,一直写到老区沦陷、全国解放、“反右倾”、“文化大革命”、“文革”结束,一直写到“平反”,写到全国人民奋力抗击“**”的2003年。但作者的笔墨不是平均的,而是把重点放在几次大的政治运动中。也许,在作者看来,只有“政治运动”才更能凸现出人物命运的起伏,因为对于从斗争的血与火的考验中活过来的人,他们的命运其实已经超乎个人,他们的前途与命运和整个中国革命的前途与命运是紧紧连在一起的。时代风云就像一块试金石,它披沙拣金,考验了一批真正品格高尚的人,也拣出了一些卑微的灵魂。

它是赣南矿区人民生活和风土人情的史诗。一直以来,矿工们过着悲惨的生活,采矿两三年下来,没有不患“矽肺”的,只有一期、二期还是三期“矽肺”的区别。但是,为了把钨矿源源不断地开采出来,为了生存下去,他们没有选择,只能挖砂不止,直到把生命的灯油耗尽。尽管,岁月艰辛、命运多舛且生存环境恶劣,他们依然用情和爱,用善良,谱写着一首首温情的歌。李顺子的哥哥因为探矿身亡后,杨石山义无反顾担当起作为哥哥的责任。山茶在心甘情愿养大别人的儿子后,又把儿子拱手送还。海一样辽阔的胸襟,山一样超拔的精神,成为这部作品最为动人的景致所在。

它还是人性善恶交织的史诗。小说人物的塑造没有一个是概念化、片面化的,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立场的公正与客观。以冯双骏为例,他爱黄莲,但在运动到来时,一念之差他出卖了黄莲,将自己放在了善的对立面。但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处理,并非简单地施以道德评判,而是从内心挖掘人物性格的多面性,既写出了他懦弱的优柔寡断的一面,又揭示了他善心犹存的一面,并以从容的笔墨描写这个人物反省,以及寻求宽恕。而黄莲也没有因为冯双骏的背叛而表现出彻底的概念化的决绝,她既恨他,心中其实又还存有他的一方空间,所以几十年始终独身一人,所以在“**”的生死关口闯过一番后,在对生命有了更深的领悟后,黄莲开启了“恕”的心门。善与恶的变化也许只是倏忽之间,作者却敏锐地把握住这个瞬间,从而使人从单纯道德标签的尺度下走了出来,回归为真正的人。

因为《山脊海腹》,我又忆起赣南钨矿。前几年,我在赣南的钨矿拍下这样一张照片:前景是简陋的选矿厂,四面开敞的草棚下,一张张淘床正为选矿而忙碌着;中景是一座草木稀疏而墓碑林立的坟山;远景则是高大雄峻的尾砂坝,像一面遮蔽所有背景的灰色幕墙,也遮蔽了所有墓主人的生活历史。尾砂坝迅速增高,而关于钨矿的记忆却在迅速湮灭。如今在矿山,很难找到能言说往昔的老人了。别人讲的,不会比我已知的更多(我的已知,完全得益于子椿领着我先后造访西华山、铁山垅、盘古山等钨矿的经历)。钨矿已经改制,从前的国营钨矿尚且顾不得珍藏它独特的历史和文化,还能指望已改制的企业吗?所以,我曾写下一篇短文,呼吁人们记住注定将远逝的矿山文化记忆。

读罢《山脊海腹》,欣喜之余,掩卷沉思,我想这部厚重之作的价值还在于,它生动地启示读者:“即便在矿山,历史也并非寸草不生的尾砂坝。历史有血肉有肌肤有气息有表情。历史的记忆和情感中,蕴藏着丰富的可以观照现实的精神价值,它比乌金更金贵。”

刘华(江西省文联主席、江西省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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