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沈风斓的马车在前开道,这一路果然畅通无阻。
到了玄武门前,福王急急忙忙地下了马车,上前同她道谢。
晋王府的马车里,只有沈风斓和两个侍女,并未看见轩辕玦。
沈风斓看着他,淡淡道:“福王殿下不必谢我,抓周礼时,龙婉非要殿下的腰带,殿下不也给了吗?我今日只是还了殿下这个人情罢了。”
福王面色有些尴尬,便讪讪道:“怎么四弟没同沈侧妃一起进宫?”
“晋王殿下先进宫了,也不怕同福王殿下说句实话。当初卫皇后那般设计陷害我与晋王,使我名节扫地,不得不嫁与晋王。她病重不病重,我实在不愿殷勤。”
故而她让轩辕玦先进宫,她自己姗姗来迟。
福王听得一头雾水。
卫皇后的确陷害过她,又是罚跪差点害她流产,又是派杀手到晋王府,又是京郊刺杀……
可沈风斓说的,好像不是这些事啊?
福王的脑子还有些混沌,一时想不明白沈风斓的意思。
这时,福王妃从身后赶上来。
“殿下快快进宫看母后吧,有什么话回来再说不迟!”
说着朝沈风斓打了个招呼,便急匆匆地带着轩辕福昀,朝兴庆宫赶去。
沈风斓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这才慢悠悠地抬起步子。
“娘娘,咱们走得这么慢,真的好吗?”
周围都是行色匆匆,赶往兴庆宫的人,只有沈风斓走得悠闲缓慢。
浣纱不禁出言提醒,沈风斓却面不改色。
“有什么不好?卫皇后已然失势,还有何可惧?她曾经对我做过那些事,连让我表现出虚伪的关心,都不配。”
而一路急匆匆朝着兴庆宫赶去的福王,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终于想明白,沈风斓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殿下,你做什么?”
福王妃惊讶地拉住他的衣袖,“兴庆宫在这边!”
福王急道:“我总算想明白,沈侧妃为何这么恨我了!她误会了……不,她被人骗了!我要回去告诉她!”
福王妃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
“殿下,再着急的事情,也没有母后病重要紧啊!咱们先去兴庆宫,一会儿再找斓姐儿说。”
说着便拉他往兴庆宫去。
福王心里再着急,也只能强忍下来,先往兴庆宫去。
那些朝臣不能进后宫,全都在早朝的含元殿等候着。
到了兴庆宫,只见偌大的庭院里,满是命妇们聚集着。
那些品级高的命妇都在殿内,除此之外,便是皇子与王妃还有宫中嫔妃们。
沈风斓还没到。
福王此刻也顾不上沈风斓了,忙朝着寝殿之中赶去。
圣上和萧贵妃都在殿中,除了他们,还有贤妃。
见福王赶来,圣上连忙让出了床边的位置。
“还不快过来,你母后最想见的就是你!”
他连忙赶到床边跪下,只见卫皇后躺在病榻之上,周身泛着一股怪异的药味。
她面色枯黄,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妪,看了实在吓人。
见着一张圆润白胖的脸凑到面前,她使劲睁大眼看了看,这才露出些许笑容。
她的眼睛好像也有些什么问题。
“城儿,你来啦。”
她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得厉害。
福王皱着眉头,看着卫皇后骤然老去的容颜,难以置信。
“母后?母后……您,怎么会变成这样?”
下人通报卫皇后病重的时候,他还不敢相信。
如今亲眼见到,更为震惊。
卫皇后没有开口,只是看着他,目露慈爱。
圣上便道:“太医检查过,你母后服食了大量的马兜铃,已经药石无灵了。”
上一回,卫皇后被人下了马兜铃,太医就曾经说过。
长期大量服食,会导致五脏衰竭,最终致死。
“怎……怎么会这样?母后啊,你好糊涂啊!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寻死呢!”
福王顿时大哭了起来。
年初一的时候他来请安,卫皇后就有些衰朽之气了。
他当时没太注意,卫皇后自己也只是说,年纪大了难免如此。
现在想来,她那时就在服食这等慢性毒药了,只是没有告诉福王。
病榻之上,卫皇后微微翘起了嘴角。
她慢慢地伸出手来,颤抖地,指着寝殿中的人。
最后,她的手指笔直地落在,贤妃的方向。
“是她,是她谋害本宫,还收买了本宫的侍女,说是本宫自愿服食。本宫身为皇后,何必寻死?”
“是她,那个霜冷,就是她的人!”
卫皇后说得斩钉截铁,殿中之人,都不禁将目光投向贤妃。
贤妃站在那里,微微含笑。
“皇后姐姐怕是病糊涂了,怎么会和臣妾有什么关系呢?臣妾和皇后姐姐一向和睦,怎么会疑心到臣妾身上?”
她看似处变不惊,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
看来卫皇后已经知道了,上一回马兜铃的事,是她所为。
想不到她竟如此决绝,不惜牺牲自己的命,来嫁祸她。
圣上的目光,狐疑地扫向贤妃。
“皇后说得如此笃定,不像只是疑心。这个霜冷现在在何处?”
兴庆宫的宫人押进来一个宫女,腾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奴婢霜冷,拜见圣上。”
她显得十分惶恐,胆战心惊。
福王妃站在一旁,忽然想起了这个霜冷。
上一回,卫皇后只是命人把她关押起来,她以为这个霜冷早就死了。
没想到她还活着。
贤妃再嚣张,也不可能一个法子用两遍,来对付卫皇后。
她心中有了成算。
只怕是卫皇后利用霜冷,来栽赃贤妃。
圣上道:“你就是霜冷?朕记得你,你从前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皇后口口声声说你是贤妃的人,你怎么说?”
霜冷抬起头来,看向圣上。
“回圣上,奴婢都说,奴婢愿意戴罪立功!奴婢的确是贤妃娘娘的人,贤妃娘娘将奴婢安插在皇后娘娘身边,是为了构陷贵妃娘娘!”
她一番话说出三个娘娘来,把宫中最复杂的关系,都连在了一处。
故而,寝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
“你胡说什么?构陷嫔妃是何等罪名,你一个小宫女担得起吗?难道你就不怕,殃及家人?”
贤妃出言提醒霜冷,看似是说霜冷陷害她,实际上是以她的家人性命要挟。
霜冷果然瑟缩了一下。
可她抬起头来,目光中并没有悔惧。
卫皇后将她留到现在,目的就是让她反咬贤妃一口。
她的家人,早就已经被卫皇后的人看管起来了。
贤妃还想拿这个来要挟她,根本起不到作用。
“哟,贤妃这是有多害怕,霜冷说出真相?既然此事与本宫有关,那本宫还就非要听个明白了。”
萧贵妃斜了贤妃一眼,看向地上的霜冷。
“你尽管说,有本宫在这里,谁敢拿你的家人要挟你?”
与此同时,姗姗来迟的沈风斓,迈进兴庆宫便见到奇异的场景。
那些能够待在正殿之中的高级命妇,和皇子王妃们,都竖起耳朵听寝殿里的动静。
外头一片寂静,里头的声音不算小,他们仔细听便能听清每一句话。
轩辕玦把沈风斓拉到身边,示意她也跟着听。
寝殿之中,得到萧贵妃鼓励的霜冷,声音越发清晰了起来。
她对着圣上道:“圣上,奴婢只想戴罪立功,绝无半句谎话。兴庆宫查出马兜铃那一次,就是贤妃娘娘指使奴婢,将药塞到鸳诗和鸳婉的房中。”
“因为鸳婉曾经是华清宫的人,贤妃娘娘想借此陷害贵妃娘娘。同时她也想让皇后娘娘病重,让贵妃娘娘下罪,她便从而夺取后宫的权力。”
可惜她的构陷,圣上并没有相信,对萧贵妃也没有任何处置。
不但没有处置,还一并将后宫大权,都交给了萧贵妃。
圣上闻此,眉头蹙得越发紧了。
“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是贤妃指使你的?”
其实在他心中,几乎可以断定,霜冷说的是真话了。
她那急切想戴罪立功的眼神,骗不了人。
霜冷连连点头,“有,奴婢有!奴婢受贤妃娘娘指使,在兴庆宫扎根多年,这其中的痕迹是怎么抹也抹不干净的!比如贤妃娘娘赏赐奴婢的首饰,就在奴婢房中!”
“奴婢的老家在安阳,贤妃娘娘手下的人控制了奴婢的家人,那些人时常到我们的小村子里去,乡亲父老都知道!还有掖庭宫的总管太监,他时常和我在御花园互通消息,还被巡逻的侍卫撞见过两次,圣上一查便知!”
果真如她自己所说,她是贤妃的人,是怎么也抹不干净的事实。
而贤妃站在一旁,听着她说出了每一句话,心都往下沉了一分。
她说的这些,贤妃可以辩解一件,辩解两件。
但是所有的一切加起来,她无论如何辩解不明。
她的目光终于染上了惊慌,不禁看向病榻之上的卫皇后。
卫皇后衰朽如枯骨,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那双似乎死不瞑目的眼睛,叫人浑身发毛,也叫人不敢对视。
贤妃别开了眼,眉头蹙了起来。
好,好一个卫皇后。
她竟然不惜去死,也要拖着贤妃垫背。
在外头听着这一切的沈风斓,并没有多少欢喜之情。
反而是一片悲凉。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卫皇后和贤妃,落到今日的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阴险歹毒的人,不配善终。
“贤妃,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圣上的声音蕴含怒意,平素对贤妃的敬重,消失得无影无踪。
贤妃噗通一声跪下,失了平常的风度。
“圣上,上一回的事情,是臣妾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如此。可这次不是臣妾啊,臣妾是冤枉的!”
贤妃只能尽力为自己辩护,却没有人相信她。
霜冷,马兜铃,都是她的铁证。
卫皇后临死控诉,没有人会相信,不是贤妃所为。
虽然这一次,真的不是她所为。
“父皇,母后都病重成这样了,您一定要为母后做主啊!”
福王哭天抹泪,单纯地以为,真的是贤妃谋害了卫皇后。
萧贵妃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贤妃。
“圣上,此事不仅皇后是受害者,臣妾差点也被她所害。请圣上为臣妾做主,不能轻易饶过她!”
福王涕泗横流,萧贵妃义正言辞。
而殿外听着这一切的命妇和皇子们,没有一个人开口为贤妃求情。
宁王站在人群之中,感受到旁人时不时打量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贤妃受处置,他比谁都高兴。
怎么可能如他们所想,冲进寝殿为贤妃求情?
不多时,圣上已有了决断。
“来人,将贤妃带回掖庭宫,即刻看管起来,不许人进出。待此事查明,朕再行处置。”
他命御林军把贤妃带下去,用的还是看管这个词。
这比禁足或是变相的软禁,都严重得多。
一旦将霜冷所说的那些证据核实,罪罚会比现在更严重。
看来,圣上是已经相信了此事。
谋害皇后这样的大罪,一旦坐实,贤妃便无路可走了。
这番变化,必定又会影响到前朝,晋王与宁王之争……
奄奄一息的卫皇后,躺在病榻之上,看着贤妃被带出去,心中格外畅快。
她忽然沙哑地开口,“水,本宫要喝水……”
宫女连忙端上茶水,福王亲手把她扶起,慢慢地喂她喝茶。
“母后,您慢点喝啊。不急,咱们不急。”
就像卫皇后小时候安抚他一样,此刻的福王,也在安抚着卫皇后。
她不禁露出了笑容。
“福昀最近话还说得好吗?”
“好,好着呢。现在对儿臣和王妃,偶尔也能说上一两句了。”
卫皇后满足地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圣上对萧贵妃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朝外走,将寝殿留给他们母子说话。
卫皇后却忽然叫住了圣上。
“圣上……”
他转过身去,卫皇后双眼带水,微有泪意。
“臣妾,谢圣上,为臣妾主持公道。便是死,臣妾也能瞑目了。”
圣上对卫皇后,一向没有什么感情。
可她现在要死了,圣上又回想起了,她的种种好处来。
若是没有她,他如何放心卫大将军,率领大周的百万雄师四处征战?
她还诞下了嫡长子,这些年来管理后宫,也算妥帖……
他的心忽然柔软了起来,对着卫皇后难得有了好脸色。
“朕只是秉公处置,皇后不必言谢。你好生歇息,朕先出去,让你们母子好好说话。”
说罢扶着萧贵妃,慢慢地朝殿外走去。
福王与福王妃在身后行礼恭送,发觉圣上离去的背影,蹒跚老迈。
站在少女体态的萧贵妃身旁,越发显老。
这才意识到,圣上年事已高。
比病榻之上的卫皇后,还要大出四岁。
萧贵妃搀扶圣上走出寝殿,默契地没有说话。
她知道此时此刻,圣上的心情,是她无法安慰的。
那是少年结发夫妻,到老生死相隔的情分。
她便是再得宠,也介入不了的情分。
寝殿外的众人见到圣上走出,纷纷行礼。
方才贤妃众目睽睽之下,被御林军带了出去,众人面上却没有什么惊疑之色。
圣上心中了然,嫔妃谋害皇后这桩丑事,是怎么也掩盖不住了。
罢了。
他也累了,不想再理会这些了。
“朕想回宫静一静,皇后这边的事情,爱妃多加关照吧。”
说着拍了拍萧贵妃的手,将其从自己的臂膀上拿下。
而后独自,朝着兴庆宫外走去。
萧贵妃站在原地,行礼恭送圣驾。
冷不防一抬头,才发觉圣上也老了,那股沉沉暮气,与卫皇后一样。
心中不禁酸楚起来,头一回觉得,自己体态容貌太年轻,也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好像就与圣上不登对了。
寝殿中不再有动静。
良久,兴庆宫的管事太监,出来拱手回禀。
“皇后娘娘刚刚喝了半碗参汤,还掌得住。诸位殿下、王妃夫人们,请先回吧。”
让他们一直站在这里,等着卫皇后咽气,那也不是个事。
以晋王、宁王等人为首,众人直接走出了兴庆宫。
连假装哀伤,或是虚伪客套都没有。
名义上,卫皇后还是这些皇子的嫡母。
事实上,喊她母后的,只有一个福王罢了。
身为中宫皇后,在垂死之际竟没有别的皇子愿意守着她,这个嫡母做得实在是失败。
只有萧贵妃身为后宫之首,坐镇在兴庆宫中,以防突发事变。
她独自坐在偌大的正殿中,上首金光璀璨的皇后凤座,隐约落了尘。
底下左右两排的太师椅,却擦得纤尘不染。
卫皇后一生只看得到眼前,未曾回首看过她的身后,是何等狼藉。
她恨了自己一生,临了,却用性命将贤妃狠狠踩住。
这是多么可悲的一生。
众皇子走出兴庆宫,彼此的心情,几乎可以用惺惺相惜来形容。
对于他们这些庶子,卫皇后从未关爱过。
就连逢场作戏的疼爱,都很难从她身上得到。
甚至,是百般苛责和算计。
这个所谓的嫡母,在他们眼中,就只是皇后而已。
一个为了自己和儿子的利益,不择手段的皇后。
“瞧这情形,皇后大约没两日的光景了。好在大哥不在这里,我就替你们说句实话。真是痛快,痛快!”
恒王意气风发,爽利地说出了这话。
他的生母付婕妤,因为位分不高,在宫中受了卫皇后多少苛待?
又因为生下恒王的时间,与卫皇后先去不远,便成为了卫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恒王妃时常嘀咕,觉得付婕妤小气又苛刻。
她哪里知道,付婕妤年轻时受了多少委屈,才会养成现在的小气劲。
一个怀着身孕、在寒冬大雪天里,连炭火都被克扣的女子,是穷怕了。
她知道只有自己手里掌着银钱,才不会被冻死,被人害死……
一直到恒王少年时,卫皇后发现,圣上对这个二皇子毫无宠爱之情,才渐渐放过了付婕妤。
恒王的话,众皇子多多少少,都有共鸣。
就连最年少的齐王,一向乖巧规矩,也默认似地点了点头。
恒王的母妃,好歹还是个婕妤。
他的母妃,在宫中地位更加低下,活得更加艰难。
卫皇后的狠辣,他们尝得更多。
晋王和沈风斓,那就更不必说了。
宁王朝着众人一拱手,“楼兰使臣快要入京了,本王还有要事,就先行告辞了。”
恒王看着他的背影,冷哼了一声。
“都传那个楼兰公主来和亲,是要嫁给宁王的。怪不得他这般殷勤,总是为使臣入京之事奔波。”
轩辕玦眉头微蹙,知道恒王并不知道,宁王的真实身世。
“楼兰公主地位尊贵,那又如何?毕竟是大周的敌国,他也不想想,娶了敌国公主,将来父皇还能让敌国公主做皇后不成?”
恒王语带讽刺,目露讥诮。
轩辕玦看了沈风斓一眼,桃花眼缓缓一眨,万分勾人。
沈风斓会意地点了点头。
恒王都能想到的事,宁王不可能想不到。
他身体里流着楼兰的血脉,再娶个楼兰的公主,圣上是绝不会让他成为储君的。
那么,他会怎么做?
她不敢往深了想,唯一能确定的是,楼兰公主入京,必将掀起波澜。
同恒王等人告辞之后,晋王夫妇走出宫门,沿着长街漫步。
“去年海棠微雨的时候,我们也在这里漫步过,一晃春天又快到了。”
沈风斓在长街两旁,寻找去年看过的海棠花。
轩辕玦忽然道:“方才我同你使眼色,你点什么头?”
沈风斓不解地转过脸,看着他。
“殿下难道不是在示意我,宁王此事不简单么?”
“哪有。”
轩辕玦牵起她的手,两人并肩,慢慢朝前头走去。
“我是想问你,咱们快点回府就寝可好……”
宁王府的马车出了京城,一路朝着人群喧闹处去。
并没有如他所说,去准备迎接使臣入京之事。
正月还没过完,往南海寺烧香拜佛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南海寺所在之处,香火鼎盛,人声沸然。
而就在寺后,谁会想到那座荒山之上,就葬着宁王的生母?
那山上没有人烟,除了一座孤坟之外,就是一座古老的法相寺。
对比之下,何其令人心酸。
“殿下,还是去法相寺吗?”
元魁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这些日子,宁王时常去法相寺,跟着法源诵经念佛。
法源自己是个懒散的性子,常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宁王来了,他反要陪着诵经,大为不爽。
故而时常是诵经诵到一半,便把经书一丢,歪在榻上睡着了。
宁王比他还虔诚些。
倒不是信仰神佛,只是想多读读经,让这声音陪伴自己的母妃。
好叫她在地下,能够安心长眠。
也是为了,让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安静下来。
“不,去母妃坟前。”
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回晋王出征回来,他和沈风斓的感情更进了一步。
长公主的无理请求,反而促成了他们的感情。
这让宁王难以接受。
元魁在马车外应了一声,而后又将马车赶快了些。
卫皇后以死把贤妃拉下马,这样的喜事,的确应该告诉宁才人。
路上赶去南海寺烧香的马车,见了明黄徽记,纷纷避让到路旁。
“咦?那是宁王府的徽记啊!”
“宁王府不是没有女眷吗?那马车里头是谁啊!”
“可能是宁王殿下自己,也有事要求观音吧……”
退避的马车之中,议论之声被抛在脑后。
马车停在南海寺山门之外,并不进寺,而是从山路绕到后头。
香火的气息从寺中飘出,浓重得呛人。
一路走上山林,靠近山脚的地方还有些小路,并附近山民开垦的菜畦。
再往后头的荒山走,小路狭隘了起来,林间鸟鸣也清幽异常。
元魁在前头开道,一面走,一面用佩剑劈开路两旁的荆棘。
“这条小道杂草丛生,殿下才一个月没来,荆棘就把路没住了。”
他一面劈,一面朝身后的宁王抱怨。
每回来都要披荆斩棘,宁王就是不肯让他们修好路。
“无妨,若是把路修缮好了,反而会有人去打扰母妃清静。”
宁王耐心地跟在后面走,一面打量着附近山林的景致,和自己年初来的时候还是一样。
这片荒山,除了他们和法源师祖孙,也不会再有人来了。
过了山林茂密处,眼前豁然开朗。
一处断崖边上,一座小小的孤坟立着。
坟头有两株松柏树,与整个山林之中,枯得只剩躯干的树木格格不入。
一看便是有人刻意移植的。
身后跟随的侍卫,将手上的提篮送过去,宁王接过提篮,在坟前矮下了身子。
元魁朝身后一挥手,众侍卫都退避到不远处。
“母妃,孩儿来看您了。”
提篮里头,是一小捧带着芬芳的兰花。
宁才人喜欢兰花,总是在春天的时候,摘下来别在发鬓和衣襟上。
她的周身,便带着兰花的香气。
当时太过年幼,他几乎都记不得了宁才人的容貌,只记得那一袭兰花的香气。
出宫建府后,他便在府中的暖房里,一年四季种上兰花。
每回来看望宁才人,便带上一把。
“小时候,我以为您就是喜欢兰花。那么香,那么甜。后来才明白,是因为那个兰字。”
楼兰的国号里,带的正是这个兰字。
她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是楼兰人,却在喜好上,掩不住她的思乡之情。
“那个时候我总不明白,父皇为何对您如此狠心。明明知道您是清白的,也知道您并非自焚而死,却不肯追查。甚至,把您葬在这个小小的荒山。”
他曾怨恨过,以为是宁才人出身太低,才使得圣上待她如此轻率。
乃至于对自己,也从来没有舐犊之情。
一直到,那封带着六瓣兰的信,送到他的手中。
六和兰,音同楼兰。
他在接到信的一瞬间,以为是楼兰人的诡计,要分崩大周的皇子挑起事端。
他在心中嗤笑,打开了信封,却再也笑不出来。
“直到接到舅舅的信,孩儿才知道。原来父皇对您的轻率、凉薄,甚至是无情,都是因为您出身楼兰。”
即便她文才再好,汉话再精通,也改变不了血统的真相。
圣上可能待宫中任何一个嫔妃真情,唯独不可能给她半点真心。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是每一个帝王,都深谙的道理。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孩儿被寄养在贤妃膝下,受的种种委屈父皇不闻不问。他明明知道的,整个宫城都在他掌控之下。他只是不想知道,所以装聋作哑。”
楼兰女生下的孩子,虽是圣上的亲生骨肉,也注定低人一等。
在圣上心中,从未将自己,视为亲生骨肉。
所以他再怎么努力,圣上也不会夸赞他,对他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称呼,宁王。
年关大雪,圣上让他离京去抚恤灾民,看似恩典,实则让他饱经风霜。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因为,他身上有一半楼兰血脉。
“母妃,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也许我早就不会奢求,父皇还能宠爱我、夸赞我了……”
从前,他对圣上敬畏,疏远,心里却藏着期待。
总是期待有一天,圣上会看到他的好,会心疼他的委屈。
如今想想,真是笑话。
哪怕他现在在朝中声名鼎盛,圣上也从未想过,把储君之位交给他。
他的存在,只是为了让晋王学会争斗,更加强大。
上天待他轩辕泽,何其不公。
坟前的兰花甜香四溢,他模糊的眼前,依稀出现了宁才人的身影。
她一袭白裙,飘摇若仙,发鬓兰花清雅。
细看那面容,却和沈风斓沉在莲花池底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那一日长公主府里,一身白裙春裳的沈风斓,和他记忆中的母妃——
太过相似。
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开始念念不忘,求之不得。
……
兴庆宫中,卫皇后饮下了参汤,慢慢陷入了沉睡。
太医做了个手势,福王妃把哭得快断了气的福王,用力地从地上扶起。
福王抬起头来,面上糊着一大把的鼻涕眼泪。
见是太医有话要说,这才用宽大的衣袖抹抹鼻涕,跟着福王妃走了出去。
“福王殿下,王妃娘娘。皇后娘娘睡着了,一时三刻,还不会有事……”
太医又说了一大串话,暗示福王夫妇,卫皇后的大限会来得很慢。
“快则明日,慢则拖上两三日,也是有的。”
她中的是慢性毒,五脏六腑慢慢衰竭而亡,不会那么痛快。
福王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卫皇后这样的死法,还不如痛快死去来得好。
可要是她一下子就去了,福王心中又难以接受……
太医看了福王妃一眼。
福王现在这个样子,也就只有她能劝慰一番了。
福王妃点了点头,示意太医先行退下。
“殿下,咱们先回府吧。明日一早沐浴更衣后,带着福昀一起来。”
卫皇后今夜还去不了,他们待着这里,反倒不像话。
福王仍是浑浑噩噩的模样,任由福王妃拉着他,走出了兴庆宫。
身为人子,生母故去,他伤心也是人之常情。
福王妃便一路小声劝慰,又是说理,又是哄骗。
这才将他哄上了回府的马车。
“王妃,母后要是真的去了,本王日后……可如何是好啊。”
他耷拉着脑袋,像个孩子一样沮丧。
“殿下,母后年事已高,终有一去的。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总不能事事依赖母后。”
福王却猛然抬起头来。
“不会的,若不是贤妃那个毒妇,母后会长命百岁的!都是贤妃,她跟宁王母子两个,没一个好东西!”
福王气愤地捏起拳头,面皮紫涨,恨不得打贤妃一顿。
“殿下,难道您没看出来吗?母后是自愿的,这一回,并非贤妃设计陷害。”
福王妃幽幽道来,镇定地看着福王。
“那个霜冷是母后特意养着,用来反咬贤妃一口的。上一回马兜铃之事,是贤妃所为不假。这一回,却是母后的设计。”
当时寝殿之中,圣上、萧贵妃,还有她福王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霜冷的所有证据,都是指控上一回的事,并非此次。
上一回,卫皇后只是身体稍有不适,这一次却是致命的。
谋害皇后这样的大罪名,贤妃怎么敢如此轻率而为?
只不过是圣上对皇后还念一点旧情,加上他本就知道贤妃的某些恶行,才顺势而为罢了。
在后宫之中,人心的争斗,从来不是靠什么证据。
靠的不过是,圣上信任,或是不信任。
想处置,或是不想处置罢了。
福王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从前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脑子有问题。
经过了今天,他才真的觉得,自己十分愚蠢。
只有他一个没看出来,这件事的真相。
“你是说,母后为了拉贤妃下水,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母后怎么会这么傻呢?不会的,不会的……”
福王妃叹了一口气。
“并非如此。母后这些年,身体本就越来越差了。加上殿下被废,母后被软禁夺权,她先前又中了马兜铃的毒……一系列的事,让她心力交瘁,身子越来越差。”
“我想,母后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索性最后痛快一把,把贤妃拉下水去,免得死了都不安心。”
福王妃所言,句句有理。
比起福王这个亲生儿子来,福王妃这个儿媳,对卫皇后的侍奉更加尽心。
她明白卫皇后的身体状况,更清楚地明白她的心思。
卫皇后在病榻之上,看着贤妃,露出的那个笑容。
福王妃一眼便看懂了。
“殿下,母后这是用她的性命,为她自己多年被蒙骗报了仇,也为殿下扫除了一个障碍。贤妃这个毒妇失了势,就不怕她再害咱们了。”
福王妃握着他的手,耐心地安慰他。
福王连连点头,他知道,卫皇后所作的一切,必定是为了他好。
她或许冲动,或许狠毒,或许常常有昏招、败招。
但她绝不会害自己。
因为这个世上,她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儿子。
他也只有她,这么一个母亲。
福王涕泗横流,呜咽的哭声,在黄昏的长街上显得凄凉。
就像一个离家的孩子,找不到回去的归途。
福王妃将他搂在怀中,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哭吧,殿下。哭出来,就会好受许多。”
他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抬起了头,对着外头的车夫大喊——
“去晋王府,本王要去晋王府!”
福王妃一时惊愕。
“这个时候,殿下去晋王府做什么?”
福王一把抹去自己的眼泪,红着眼,严肃地看着她。
“母后就要去了,我不能让她死后还背着污名。我要去找沈侧妃,把那件事情,原原本本跟她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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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真相的揭开,伴随的是另一场风浪。
宁王得知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储君后,会怎么做?
第一次上鲜花榜,现在已经掉下来了,还是谢谢小可爱们这几天送的鲜花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