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知何时阴了下去。
从稀疏的星光到摇曳的草丛,无一不在诉说四个字。
风雨欲来。
临华宫院子里的荒草已许久无人去除,正在风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一点烟飘在空中,很快被吹走。紧接着的是被烧作灰烬的纸、和不甚分明,仿佛被拼命压抑着的哀泣。
守在临华宫前的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颇有疑虑,缓声道:“你听到了吗?”
另一人则面色苍白,受惊一般低声说:“听到了……这架势,是人是鬼?”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年初那一场事端。当时两人都没有当值,一切都是事后听说,而听说的内容也大多环绕皇后的雷霆手段。
至于其他……又不是活腻歪了,去探听那些皇室阴私。
自院子方向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到了想忽视都不行的地步。
两个原本还想息事宁人的侍卫在此刻都沉下脸,胆子较小那个被同伴派走去找其余在附近值班之人,胆大的则拔出腰间长到,执在手中,向临华宫内院踱步而去。
渐渐地,那声音愈发清晰。除了哭声,像是还带着什么喃喃细语。
“元贵妃,奴婢也是不得已啊!”
“是……都是她!这可不能怪奴婢!”
“贵妃娘娘,奴婢求你,地下有知,万万不要再来找奴婢……”
能入宫当值的人,除了家世不能太差外,最重要的,就是一身好武艺。
侍卫的步子已经停下。他耳力极好,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很容易便拼凑出一段往事。若说前面听得几句话还算不得已,再往下走,就是自寻死路了。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临华宫当值众人都被找来。见到前面同伴的背影,众人也都跟着放缓步子,直到走到对方身边。
“怎么了?”有人低声问。
侍卫垂下眼,思索片刻后抬起头:“咱们不能过去,不然……盛泽,你是皇后娘娘的堂弟。王昊,纪将军一直很赏识你……”
被他念到名字的两个人从人群中走出,前者皱皱眉毛,后者的面色同样不大好。但两人心里也明白,这种事若让旁人去,恐怕会性命不保。
他们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在拐过一个转角后,一个白色的影子,在黑夜中清晰显现。
白影前方还有一抹火光。
盛泽松了口气,道:“待会儿上去拿人,先把嘴堵上。”
王昊点头。
两刻钟后,一个身着白衣的宫女,被押到凤栖宫。
原本白净的衣服早在一路拖拽中被弄的染上点点泥斑。虽被堵了嘴,但她一路都在支吾挣扎。再加上御前侍卫平白拖着宫女在宫中行走这事儿若被人看到,定会传得沸沸扬扬。于是众侍卫穿了很多小道,最后几个人看着那宫女,由盛泽去皇后宫里通报。
见到侄子之前,盛瑶原本正在卧房内看一盘棋。棋盘是蓝田暖玉细细打磨而成,上面的每一刻棋子都细腻剔透。
她不算长于此道,若与景如画对弈,多半不出十数步就要落败。但这棋盘是从家中带来的,用作打发时间,倒也不错。
早就过了平日歇息的时间,但静言、静思二人罕见地没有提醒主子上床歇息。这会儿,盛瑶连头饰都未摘下。
屋内的烛火跳动不止。
盛瑶的眼睛微微眯起一些,仿佛觉得困倦。白皙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一点,正要捻起一颗白子时,忽听到一阵敲门声。
是小太监敲门进来,在离盛瑶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俯下身去:“娘娘,盛侍卫在外求见。”
话音落下的瞬间,盛瑶便如同初醒一般站起身,理一理袖上的折痕,侧过头颦眉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这样不懂事。”
但毕竟是自家弟弟——盛瑶脸上写着很明显的这八个字,下巴轻轻抬起些:“把偏殿收拾出来,在那里见吧。”
深宫妇人,哪怕与自幼一起长大的堂亲讲话,都要隔着厚重的珠帘。
光是准备那些帘子,就用了又两刻钟。
盛泽在偏殿半跪,心底一遍遍过着今日之事,盘算待会儿要如何开口。
他想得太过入神,直到堂姐已经坐到帘后,轻咳一声,才回过神:“娘娘……”
盛瑶道:“说吧。”
盛泽一顿,便略去诸如“晚间前来打搅实在不好但事出有因众侍卫也是为难”的一应场面词,将晚间遇到的事全盘托出。
殿内不知有盛瑶贴身的几个宫人。是以他说到一半时,盛瑶倏忽打断:“你且等等。”
盛泽闭上嘴巴。他扔低着头,就听堂姐吩咐了几句,殿内的人便尽数离开,只剩下两个宫女,依然站在堂姐身后。
做完这些之后,盛瑶道:“你近一些,声音压低……陛下的人,在外面。”
是的。哪怕盛瑶治理凤栖宫再用心,再不容旁人的钉子,也得给明徽帝留下几分缝隙。
盛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依言走近,重新跪下,这次却没有再长篇大论,而是直接道:“那宫女还在外面跪着,娘娘您看?”
盛瑶的声音过了会儿才传出,音量很低:“她……害了病,原本也活不了多久。只是得劳烦几位哥哥,安排好外面的事。”
盛泽道:“自然。咱们全家都挂在娘娘和二殿下身上,娘娘过得好,我们才能好。”
盛瑶“唔”了声,转而道:“也是巧了,居然不用你出面,另有旁人发现……甚好,甚好。”
盛泽笑道:“那是上天都保佑娘娘。”
盛瑶也轻轻笑了声:“许久不见,你还是这样。婶婶先前和我提过,你年纪也不小,下次选秀一定得指个正妻给你,就没什么中意的姑娘吗?”
这样的话说来也算于理不合。但盛瑶总记得,自己六七岁时,看这个堂弟明明人小小的,偏要上树摸鸟蛋,被叔父一顿狠打……那个涕泪横流,哭天喊地的小孩子与眼前跪在地上的侍卫重叠在一起,又没有旁人在,盛瑶难得不那么想端着皇后架子,只当一个关心弟弟的姐姐。
她自己的亲弟弟早在朝堂领差,并未走御前侍卫这条路,怕是很难再见。
话了半柱□□夫的家常,盛泽才从皇后所在的偏殿内走出,再将被抓得宫女押进去。
与此同时,有腿脚伶俐的小太监从凤栖宫跑出,一路往宣极殿去。皇帝虽不在宫内,但这等事,总要有个天子的人再旁看着。
好在两处宫所相隔不算太远。
真正把堵住那宫女嘴巴的东西扯下来时,对方早就下巴酸涩,全身疼痛。像是早就看清屋内形势,宫女手脚并用地往盛瑶所坐的方向爬了过去,口中哭喊的还是先前那些话:“皇后娘娘,奴婢冤枉啊!娘娘,求您告诉贵妃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自然有人把她扯住,不去冒犯凤颜。
盛瑶看着她,隔着帘子,其实也看不到什么,但对方真真切切是在声嘶力竭……她的眸色暗了暗,唇角却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微微一弯。
皇后的声音很冷,居高临下地传出:“哦?你倒说说,有什么冤的。”
那宫女只哭道:“是苏婕妤啊,苏婕妤让我做的……她面上与贵妃娘娘姐妹情深,私下却成日咬牙切齿,恨恨不平,说同样是宁大人的女儿,凭什么贵妃娘娘就能身居高位……娘娘明察,这些都是苏婕妤的原话!奴婢只是一时被糊了眼,这才帮苏婕妤跑过几次腿!贵妃娘娘,奴婢真的冤枉啊……”
说到后面,又成了车轱辘的话。
那个刚刚从宣极殿被拉来,面相看上去略老的太监抬一抬眼皮,并不说什么。
皇后又道:“你说苏婕妤,有什么证据吗?”
宫女抹一抹眼泪,抽抽噎噎:“奴婢房里藏着几样婕妤赏下的东西。但因着得来的方式实在阴损,奴婢从未碰过。”
皇后一顿,想一想,道:“杨公公,”就是那老太监,“这宫女说得……倒像是真话。不过本宫这儿的人手不太足,可否从宣极殿借些人,去这宫女的住处一搜。”
理由十分没诚意。
这杨姓老太监与皇帝身边的安得意一样,也是肃仁帝留下的,一心只向皇帝。现下明徽帝与安得意俱不在宫内,宣极殿内的一应大事小事就被交到他手里。像这种人员调动,必须得经过他同意。
盛瑶倒是能让凤栖宫的人去,但事后追究起来,难免落了下乘。
总归事情闹到现在,离收场,已经不远。
杨书来的语调平平:“娘娘信奴婢,是给奴婢脸面……嗻,奴婢这就差人去办。”
听到他这话,趴在地上的宫女的哭声渐渐止住,十分期盼地说:“娘娘,您信奴婢?”
盛瑶一皱眉,旁边的静思立即开口:“大胆!娘娘没与你说话,你怎地胡乱插口?”
宫女面上划过一丝惊慌,转瞬便将头深深埋在地上。
后面的事显而易见。宣极殿的太监在宫女所说的地方搜到许多金银,这也罢了,其中还有一支翡翠簪子,上面雕着元贵妃闺名。
再去问那宫女,一身脏兮兮的女人想了许久,才道:“是……从前苏婕妤与贵妃娘娘都住在临华宫,两人的东西常常混在一起。虽不和规矩,但贵妃娘娘不管,我们当下人的,也不好违抗。奴婢只能说,这根簪子确实是从苏婕妤的妆匣内取出来的。”
大约是惊吓过去,白日将来,她说话的条理已经分明许多。
盛瑶到底撑不住睡下,就寝前和杨书来交底:“一个婕妤也还罢了,但扯上元贵妃,还是得给陛下说一句。本宫这儿修封信,明日杨公公挑个人跟着侍卫去上林猎场,可否?”
杨书来看看皇后,对方的小心翼翼不似作假。联想起去年年末的事,老太监心下一动,有些明白:“娘娘放心,奴婢便能去。”
盛瑶缓缓吐出一口气,还是忧心的模样:“如此便好,便好。”
在信到达上林猎场之前,盛瑶先找了个理由,禁了苏婕妤的足。
此后日日称病,一直到回信来,只有五个字:“依宫规处置。”
原来杨书来在猎场见皇帝时,恰好挑了个明徽帝处理政务的间隙——荣妃不在。待他说完一切,皇帝的心思也从“又能找出错子磋磨皇后”,转到“苏婕妤蛇蝎心肠,连自己亲姐都害,谁知道这段时日她亲近婉儿是什么居心。”
但他还是问了句:“依你看,皇后在里面……”
杨书来想了想:“奴婢倒有听说,今年年初流言传出的时候,苏婕妤便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三日不出……”
这样的举动,原本有许多种解释。
但放在现在,明徽帝只能想到,是那狠毒的女人心虚。于是他很快吩咐下去:“这事儿皇后自己办就好。此外,去查查那宫女的家里人。”
最后一句,就是天子最后的疑心。
只是盛家手脚向来利落,在盛瑶等到皇帝的话前,一切便被打点干净。至于闹出事端的宫女,则在第二日夜间,于牢房内惊恐大喊:“别!别过来!……”竟像是被生生吓死。
这样的死法,给苏婕妤更添一重罪名。至于宫外宁家,宁贺之原本还不信庶女会那样谋害女儿,毕竟当年两人的情分所有人都看得分明。继夫人却看透许多一般,将自家老爷劝下。
无非是后院争宠的事,最重要的,无非是那个被侍奉的男人的态度。
宁夫人的叹息还含在口中,身边的奶娘已经在心疼:“可惜那尊玉观音,还不如送去皇后宫里,总能对夫人你多关照些。”
宁夫人没有回奶娘,而是头疼起另一件事。
她帮宁苏时是真心的,但为的本就不是宁苏,而是宁家,和自己。
现在宁苏毫无价值,她却要烦心,当初听庶女的话,去结识的邱家姨娘,以后要如何相处。
奶娘劝她:“夫人担心什么啊。不过一个姨娘,咱们不相见,她还能凑过来?”
宁夫人想了想:“也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