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愿……如你所愿!”清寒的声音肖似他的佩剑含青,干净利落,杀人不见血。
他便是杀了她,她也不敢有丝毫怨言。本就应该,本就活该……何况,他只是——
“无忧!”官家叫一声姽婳将军,她从空茫的状态中醒过神来,道一声抱歉,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数字上。片刻之后,她报出答案。
裴相点点头:“臣以为,削减赋税到这个程度,便很合适。”得到官家首肯后,他将这次会面所定下的逐年削减赋税的税率记载下来,留待日后查阅。
裴相又道:“朵颜使者昨日抵京,已派人来与臣接触。”按着礼仪,十日后他们才能觐见中原皇帝陛下,先行接触朝中重臣是惯例。
官家道:“雁琼看着办就是了。”裴相的能力与忠诚,他都很放心。朵颜人来谈判,先让裴相透个底也好,免得他们疑神疑鬼。见官家不欲多说,裴相告退。
“无忧,你去送送他罢。”官家叹口气,他的女将军今日心不在焉,已令裴相很是不满了。他知道其间缘由,因此对她心生怜悯。
刘苏摇摇头:“不去了。”今日,阿言就要离开长安。他们曾约定再不分离,如今羁言要回西蜀,她却要留在长安。女将军涩然,“我去石渠阁。”
赵翊钧生出两份怅然:那般深情,说放弃,她就放弃了。真是倔强又狠心的姑娘啊,待别人狠,待自己更狠。
下一刻,他埋首在满案公务里。殿试已毕,由主考官选出的前二十名考卷已送到他面前,明日须得点出一甲及二甲前十五名的名次来,今夜又要奋战至三更了。
刘苏一路来到石渠阁中,偌大书阁,此时空空荡荡。阳光自书架的间隙穿过,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点。她走到琅嬛楼下,深吸一口气,才踏进去。
羁言曾花很长时间在琅嬛楼上,整理武学典籍,试图解决她接近崩溃的丹田问题。那些日子里,她只需一抬头,便能看到他在琅嬛楼二楼窗口的身影,脊背挺直如即将出鞘的利剑。有时感应到她的目光,他便抬起过分美丽的眼,对她一笑。
彼时她醉心于数字计算,每每被他的笑容晃到失神,忘了自己算到何处,之后便不敢多看。有一日,她忍不住抬头看他,恰好瞧见他斜倚在几案旁,眉心微蹙。那个瞬间,她的心似乎也被他眉间的褶皱夹了一下,她放下手头的簿册,足尖一点,攀上窗口。在他的纵容下,她伸手揉散他皱着的眉头,霸道地要求他:“笑一个给我瞧瞧。”
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瞧着她。知道她吐舌道:“不笑啊?那我给你笑一个。”于是他再也绷不住,两个人一齐笑出声来。他隔着几案与窗口,在春光明媚里轻轻吻她。
那时距今不过月余,她甚至舍不得他蹙眉。便是她自己也料不到,之后伤他至深的会是她。
石渠阁中的典籍时常有史官或别的官员前来查阅,唯有琅嬛楼门可罗雀。许多年来,刘羁言是唯一一个在楼上待过三日以上的人。是以,楼里似乎满满都是他的影子,他的气息。
刘苏登上二楼,走到他一直坐着的那个窗口前。环视一周,她发现此处并非光线最好之处。只是,从这个窗口望下去,恰好可以看到她在石渠阁钱粮典籍库中那个座位。
案上垒着的典籍已被宫人收拾干净,唯有一摞手稿被铜镇纸压着。不必细看她都知道那上头俊逸的字体是褚遂良一脉,他曾手把手教她习字,而她……当时只道是寻常。
移开铜铸虎形镇纸,她一页一页翻看着那些手稿,想象着他写下它们的模样。手稿中,大多是对典籍的摘抄,全部与她的状况有关。另外一些则是他每一想到便即刻记下的思路,有的被划掉,有的还待验证。
中间夹着一些涂鸦,有些是他对未来居所的设想;有些是她要他画裙子,他对着远山近水勾勒的图样;还有一些只是写着她的名字,一笔又一笔,绵延不断。
她怎么就,对她的阿言那样狠心呢?刘苏抱着那一摞手稿蜷成一团,无神无息地痛哭,后背剧烈抖动着,仿若秋风中瑟瑟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宫人匆匆赶来唤她:“将军,水少傅有请。”宫人自保的原则中,有一条便是不要多管闲事。是以那宫人犹豫一下,只当未曾瞧见她的失态。
刘苏很感激她的视而不见,她丝毫不需要别人的同情。空濛在琅嬛楼下等着她,她擦擦脸,用手指梳理一下粘在脸上的散乱发丝,腰肢骄傲挺直,又是傲慢的、强大的姽婳将军。
“我阿姊跟着去了。”不出所料,在女将军脸上看到了猝不及防的狼狈,他很满意自己言语的力量。
太子少傅从怀里取出一幅写满蝇头小楷的丝绢,递给她:“这是他们留下的,可能会有用。”那日之后,羁言又花了半个月时间,与潋滟分析空濛与刘苏互相解毒的可能性,与最优方案。这薄薄的丝绢,便是最终成果。
阿言走了,潋滟追随他去了西蜀。再三提醒自己莫要失态,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们,可还好?”你去送他们了,阿言他可好?那日之后,他再未与她说过一句话,喜怒寒暖,与她再无瓜葛。
空濛回想着刘羁言的面无表情与他看向阿姊的寒凉眼神,想着阿姊毫不掩饰的笑颜,沉声道:“如今瞧着还不错。”可我知道,他们不会幸福,绝对、绝对不会幸福。
姽婳将军表示丝毫没有被安慰到,走到一旁研读起丝绢上的内容。见她如此,空濛笑道:“你不是真的相信,你我可以互相解毒罢?”他提出这个设想,不过是为了推动阿姊接近刘羁言,实则自己没有任何把握。
刘苏冷笑:“我就知道,哪有这般简单!”也就是阿言关心则乱,失了警惕。即便是她与空濛互为解药,怎样将药性送入丹田,还是个大问题。聚集在他双腿的“霜飞晚”,积聚在她丹田的“优释昙”,全都是不可轻易触碰的事物。一旦出了岔子,便是万劫不复。
一心求死的同时,她发现自己仍是想活下去,不由哑然失笑。果然自己是自私的女人啊……
空濛见鬼一般瞧着她,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人。他以为自己心思诡谲就够难猜的了,可这人对待死亡的态度,着实令人寻味啊。
近似愉悦的心情持续到回到辅善坊为止,空空荡荡的小院没了人气。刘苏搬到了羁言先前所居的房里,他的日常用品都还在。她躺在他的榻上,闭上眼感受他的气息笼罩周身,假装他还在身边,只要等待片刻,他就会唤她吃饭。
她赖着不肯动,他便伸手到她腋下一阵动作,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讨饶:“好阿言,饶了我吧!阿言阿言……”
她翻个身,埋头在他的被褥中,沉沉睡去。
次日,喜庆的锣鼓声将她惊醒。她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阿言真的离开了。外头锣鼓喧天,是新科进士夸官——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刘苏决心出门去瞧瞧热闹。新科进士着红袍、插宫花、骑骏马,由礼部、吏部官员在前鸣锣开道,自大明宫出发,遍游长安城。之后,他们要进入曲江苑,由官家亲赐“闻喜宴”。
再之后,新科进士们便要经历授官,真正进入官场。即使是状元郎,也要从七品翰林编修做起,是以夸官这一日,也许是许多人一生的巅峰。也难怪他们春风得意了。
至少在此刻,江夏方锦台很是得意。他实力出众,在殿试中被选入前二十名。拆去试卷糊名后,凭借着官家对他的印象,被点为二甲第一,美号传胪。
永靖元年这一科,一甲三人年纪均偏大,就连探花郎也是三十余岁的中年人。是以在他们身后,位列传胪的方锦台受到了长安城年轻姑娘最多的青睐。他在男女之情方面,很是害羞,但那份畅快,却是无论如何都挡不住。
下颔微抬,方锦台保持着仪态,任由大大小小的绢花、荷包不断飞来,暗自思忖,幸好自己马术不错。君不见,探花郎为了躲一枝满是刺的蔷薇花,整个人都伏在了马鞍上。
下一瞬,方锦台差点掉下马背来!
“她她她……”若不是紧紧揪着马缰,他就要颤着手,指着曲江苑外高树大喊了!那个……泼妇,正立在树上,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一行。
方锦台暗暗祈愿,她不要来破坏同年们的夸官。再看时,那人已不知去向了。他长舒一口气,便见前方礼部官员示意下马,将到曲江苑,他们就要觐见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了。
辅佐明君开万世太平,是每一个读着圣贤书长大的文人的毕生愿望。他们相信,将他们从千万士子中挑选出来的官家,定然慧眼如炬。他们的才华,定然不会埋没!
与此同时,曲江苑内,太子少傅笑道:“天下英才,尽入官家彀中!”
官家淡淡应一声,目光追随着作家常装束,只露了一面便要离开的姽婳将军:无忧,这太平盛世,你当与我共同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