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年华 !193.
飞机在伦敦希思罗机场降落时,已是晚上七点半。英伦半岛的天气果然不负其背负的骂名,一个小时前,机窗外还是阳光灿烂的欧洲大陆,不过横跨一道海峡,就一头撞进了一片愁云惨雾里。
办完入境手续,提取完行李,坐着机场大巴到达预定的酒店,前台接待员用一口浓重的英伦腔问我:“你好,有预定吗?”
“有的。”我赶紧从包里掏出护照给她。
她在电脑键盘上“啪啪”地输入我的信息,皱了皱眉,又输了一次,然后一脸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我没有查到您的预定信息。”
“什么?我明明订的是你们酒店呀。”
“请您把预定成功的邮件给我看一下。”
“邮件?什么邮件?”
“如果没有收到预定成功的邮件,就表示我们没有收到您的预定请求。”她善意地解释道。
“好吧……那么你们今天还有空房吗?”
“不好意思,我们今天已经被预定满了。”
“啊?”我不敢相信地问:“你再帮我查查看。”
她耐心地又为我更新了一次系统:“我帮你查看了我们在伦敦的另外两家分店,所有的房间都被订满了,不好意思。这条街上有许多酒店,不如你去别家问问?”
我对她表示了感谢,然后孤零零地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走了出去,一家一家地询问有没有空房间。
在我询问到第三家酒店时,终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但前台小哥却面露难色:“我们还剩一间顶层大床房,366英镑一晚,你要考虑吗?”
我在心里默默地把价格乘以十,然后自觉地走了出去,继续询问下一家。
我原本以为英国的酒店业不似国内一般生意火爆,没想到九月涌入的大批留学生为伦敦的住宿带来了巨大压力,大部分酒店都被预定满了,偶尔询问到一两间空房,价格却足以令人望而却步。
夜幕笼罩,街道两旁的建筑在昏黄的路灯里投射下巨大的阴影,十几米开外的主干道上依旧人声鼎沸,相邻的街区却已陷入越来越深的静谧。迎面走来一位黑人大哥,我下意识地往路边靠,手指攥紧了背包的肩带,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这才注意到他身穿一套精致的西装,脚蹬一双亮得反光的皮鞋,手里拎着一个名牌公文包,于是不禁有些尴尬。
我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手臂早已麻木,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环顾陌生的街道,只有一扇扇紧闭的门,在黑夜里勾勒出孤独的轮廓。冰凉的夜风像猫的尾巴,轻轻拂过后背,轻易就激起了一层寒毛。我忍不住想起了去年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和李南宇也像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昆明的街头,只不过那时他在身旁,即使前路茫茫,我也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昨天我还在熟悉的土地上拥抱着我爱的男孩,今日却莫名其妙地独自徘徊在异国的街头,一种不真实感油然而生。
然而,瘪瘪的肚子却真实地提醒着我,我不仅饥肠辘辘无家可归,而且,没有人可以依靠。
站在街尽头的十字路口,我感觉自己彻底迷失了方向,四处张望时,突然看见前方拐角处有一家叫traveloge的经济型旅馆,我不抱希望地进门询问是否还有空房,没想到竟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我们今晚有一间空房,但是这间房明天已经被预定了,所以你只能住一晚,明早十点前要退房,你需要考虑一下吗?”
“不考虑了,就这间。”我生怕他下一秒就反悔了,立刻肯定道。
“好的,30英镑,这是房间钥匙。”
“谢谢。”
前台小哥好心地帮我把行李运到了房间,我指着床头的电话问:“可以打国际长途吗?”
“可以,但要收费。”
“好的。请问这附近有吃的吗?”
“出门往右走50米有一家中国餐馆,营业到晚上十二点左右。”
我向他道了谢,套了件卫衣后再次出门,依他所言找到了那家中国餐馆。抬脚迈进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收银小妹头也没抬,一边算账一边用中文问:“外卖还是堂食?”
“在这里吃。”我选了个位置坐下来。
她从吧台上抽了一张菜单递给我,我打开一看,顿时傻眼了:扬州炒饭15英镑,红烧排骨盖饭18英镑,青椒牛肉配蒜蓉时蔬套餐,25英镑。
“请问需要什么?”收银小妹问我。
“稍等一会儿,我还没想好。”
我又把菜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发现最便宜的是第一页的海鲜炒面,12英镑。
“要一份海鲜炒面,谢谢。”
“要点饮料吗?”
“有茶水吗?”
“我们不提供茶水,饮料在最后一页。”
我翻到菜单最后一页,发现一杯柠檬茶要7英镑,默默地又合上了菜单:“不要了,谢谢。”
然后我拐到隔壁的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
晚饭时间早就过了,餐馆里原本只有我一个顾客,不一会儿来了一对中国情侣,熟稔地用粤语跟收银小妹打了个招呼,点了两份外卖,然后坐在最靠外的小桌旁等待,一边玩手机一边互相抱怨死板的英国领导和烦人的印度邻居。我不禁对他们产生了好奇——这些远离故土的人,在各种口音交错的英文对话中,是否会想起年幼时背诵的唐诗三百首,杜鹃啼血里那一声声的“不如归去”?
走神间,一盘分量很足的炒面被放在了我的面前,我用筷子把面条扒拉了个底朝天,发现只有两颗虾仁作为海鲜的代表,我又瞥了一眼搁在油碟下的账单,默默地把小数点往后移动了一位,顿时感觉心在滴血。以前我害怕发胖,买一整份夜宵也只吃几口解解馋,今天我却一点也不舍得浪费,撑到打饱嗝才放下筷子。
回到酒店后,我先洗了个澡,然后算了算北京时间,估计习惯早起的老爸已经醒了,赶紧给他拨了一个报平安的电话。
“老爸,我吵醒你没有?”
“你怎么现在才打电话?你妈担心你丢了,整夜都没睡,差点就报警了!”
“对不起,我忘了开通国际长途,一时又没有找到住处……”
“好了好了,没事就好,英国那边十一点了吧?你赶快睡吧!”
“好,那我明天买了电话卡再和你们联系。”我十分愧疚地说。
不确定李南宇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我连上酒店的wifi,试着用微信发送视频请求,没想到立刻就接通了。
“阿南,你又熬夜了,一个晚上没睡?”我担忧地问。
“我在等你的电话。”他用手指揉了揉眉心。
不知为何,我的鼻子忽然就酸了:“我刚才特别想你。我找不到地方住,身上又没带信用卡,上不了网,也不知道怎么定旅馆……”
我本来也不觉得有多委屈,可是面对着他,声音便不自觉变得又软又腻。他看上去很疲惫,但依然非常耐心地听着我撒娇抱怨,挤出一个安抚的笑,道:“别担心,一会儿我帮你预定酒店。你下飞机以后吃东西了吗?”
“刚才在一家中国餐馆吃了一份炒面,我跟你说,那炒面里明明只放了两颗虾仁,居然就敢标榜自己为海鲜炒面!而且还要十二英镑!”我控诉道:“十二英镑,一百二十块人民币呀!两盘炒面就能顶上一顿海底捞了!”
“你们女生不总是嚷嚷着减肥又光说不练?现在机会正好来了。”
“我都找到男朋友了,还减什么肥呀!”我义正言辞地说:“我得使劲吃。”
“唉,真同情你男朋友,他养你真是压力巨大。”
“那个,我就算使劲吃,也吃不了多少。”我赶忙补充道。
他“噗嗤”一声笑了:“好,我会转告他的,现在你快点上床睡觉吧!”
194.
由于在飞机上就成功转换了时差,我一觉睡到了早上九点四十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酒店,窗帘的缝隙里漏出一抹清冷的日光,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声响透过玻璃隐隐传入耳朵。我突然产生了一丝抗拒感,只想继续蜷缩在温暖的被窝中,不理会窗外兀自运转的另一个世界。可是,当我扭头看见贴在床头的小卡片上贴心地写着“顾客需在早上十点前退房,否则将收取额外费用”时,我立刻像个弹簧一样从床上蹦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将散落一地的物品随意扔进行李箱,然后一屁股坐上去,合上拉链,连牙都没刷,用清水洗了一把脸,终于成功地在九点五十九分的时候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退房的柜台前。
李南宇昨晚已经用微信将未来几天的酒店预定单发送给我,因为空房较少,他只好选择了几家临近的酒店,每家预定了一晚。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我不得不打车前往第一家酒店,伦敦出租车的计价器跳得惊心动魄,安顿好之后,我老老实实地去公交站等巴士去学校。没想到单程巴士票竟然也要三英镑!那可是三十元人民币啊!于是,一路上我都在想着三十块钱在国内能够产生多大的效用——可以在食堂吃一顿麻辣香锅,在淘宝买一件包邮t恤,在图书馆打印300页课件,在宿舍楼下的水果摊买六斤苹果……历史书写上说的没错,我国劳动人民的智慧果真是无穷的!
今天是l大迎新周的第一天,校园里支起了奇形怪状的大帐篷,各式各样的学生组织在分发宣传册和小礼物。人头攒动中,肤色不同的同学说着口音各异的英文,互相招呼的第一句话总是:“(你来自哪里)?”亚洲面孔多半来自china,拎着名牌手提包的不少是东南亚华裔,中东的土豪同学说话都很爽朗,交换生则大多来自欧洲国家,总之,要想在校园里找到真正土生土长的英国人,还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整天我都在忙着问路,去不同的行政楼里递交材料、填写选课申请表、领取学生证和新生礼包。学校的邮箱里雪片般飞进几十封邮件,书包里堆满了各种学生手册、招新传单、生活指南、酒会邀请,我像是蚕吃桑叶一般,慢慢消化着一行又一行的英文单词。太阳在天上没挂几个小时就罢工了,华灯初上的校园弥漫着一种朦胧的感觉,仿佛欧洲旧电影的画面。这样的黄昏最适合同情人一起窃窃私语,而我只能独自凝视落日,想象我的情人在东八区,面朝同一轮太阳,正在迎接新的黎明。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都在参加各种介绍会和欢迎活动,熟悉校园的布局、设施和服务。根据英国法律,我还需要到警署登记,提交豁免人头税的申请,并且随意干点什么事好像都能被判罪。备忘录里列着一长串的待办事项:办理银*行*卡、电话卡、公交卡、学生火车优惠卡……各种各样难以理解的条条框框让我整天云里雾里且忧心忡忡,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触犯了某条法规然后被驱除出境。最糟糕的是,我没有可以依靠的朋友,每天独自拖着行李箱辗转在不同的酒店,口袋里塞满了触目惊心的出租车和酒店账单,这种流离失所的生活让我将目前的首要目标定为找到合适的房子安顿下来。
我跟着学生手册的指引,到学生中心寻求帮助,学生助理给了我一摞房东的资料,让我挨个打电话去询问。
“我还没有办英国的电话卡。”我暗示道,希望这个好心的姑娘愿意帮我打几个电话。
“那你就先去办一张电话卡吧,出门向左走,巴克莱银行的上面就是运营商的网络中心。”她礼貌地一笑,然后便不再理会我。我发现许多英国人的态度都很微妙,他们服务热情,但是笑容疏远。
我在网络中心又用英文跟工作人员结结巴巴对话了好半天,才弄明白申请新号码需要上官网填写申请表,一个星期后运营商会将电话卡寄到住处。
“但是我还没有找到住处。”我说。
“那等你找到住处了再申请吧。”工作人员建议道。
“但是没有电话我就找不到住处。”
“那你去学生中心问一问吧。”
“但是学生中心让我来这里先办电话卡……”
“你去问问其他人吧。”他没有耐心地敷衍道。
我知趣地离开,情绪低落地到地下超市买了一个吞拿鱼三明治,坐在草坪上一边啃午饭一边惦记着备忘录里的待办事项。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好像生活放了一条狗在后面追,而我只好拼命跑。阳光很好,有情侣在拥吻;一群西班牙人在大笑;低年级的新生穿着统一的t恤衫,跟着学院老师匆匆穿过校园,好奇地东张西望;有人在用中文谈论圣诞节去欧洲旅游……这样美好的九月,微风拂过脸颊,如果李南宇也在这里,七零八落的生活是不是就会变成浪漫的异国旅途?我们也可以拥吻,也可以大笑,也可以东张西望,也可以挥霍年华。
但是他不在。
我不禁想到了很早之前读过的一句话——人生没有如果,但是有很多但是。
但是,我远赴异国,不就是为了磨练自己?如今求仁得仁,应该对生活感激不尽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