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年华 !166.
仰头的瞬间,我眼中蓄积的泪水悉数滚落到他的手背上。
他仿佛被击中一般,掌心微微颤抖,随后,我感觉到温热的手指滑过冰凉的脸颊。
一声轻微的叹息,然后是他低低的声音:“我真是见不得你哭。”
这句话听起来似曾相识。因为哭泣的缘故,我的声音委屈又哽咽:“冬灵姐说,只要是女孩子哭,你都见不得。”
“我只给她们买了洋娃娃。”他的声音轻如耳语,像夜晚的风一般难以捕捉。
“可是我连洋娃娃也没有。”我听见自己说。
眼前的人背对月色而立,如雕塑般静默良久,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把我的头揽到他的怀里:“嗯,所以我来了。”
潮湿的脸颊贴在温热的胸膛,我能分辨血脉汨汨流动的声音,闻见衣服上沾染的露水和晚风的味道,听见一颗不知名的种子掉落人间,夜色里长出千万条藤蔓,紧紧包裹住我小小的心。
“很难过吗?”
“嗯。”我把头深埋在他的怀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他的手指在我的头发里缓慢地滑动,带起一阵酥麻:“我打电话给你,你室友接的电话,让我出来找你。我找了通宵自习室,找了小花园,然后找到体育场。我看不见你,可是我想,也许你会在这里坐着。”他停顿了一秒,继续道:“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坐着。”
“如果我不在呢,你要找遍整个体育场吗?”
“我猜,如果你在体育场,一定会在这里,因为这里最黑暗最安静。”他说:“还因为,我也在这里坐过。”
“是她结婚那天吗?”我脱口而出。
他的身体突然一僵:“你怎么知道?”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知如何解释,沉默中,他放开了环抱的手,一瞬间,我的一颗心直直地下落。
“是的,小词,但更重要的是,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他缓慢地蹲下,单膝跪在地上:“我感觉有人一直陪在我的身后,可是我喝了太多酒,已经不能分辨,后来我想,那大概是一个错觉,或者是另一个和我一样思念母亲的人。”
他的语气平淡,声音却有些颤抖,仿佛春日冻结的湖面下,早已积蓄起破冰的力量。
他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带着些不可思议地问:“所以,小词,那天是你吗?”
温热的气息离我太近了,近得我浑身都在颤抖。
得不到答案,他似乎不甘心,更迫切地压了过来,鼻尖相蹭,手指在我的脸颊流连:“是你吗?”
这样的亲密让我的所有感官都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抑制不住地叫他的名字:“阿南……”
他终于不再执着,把我整个人揽入怀中。与刚才的安慰不同,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拥抱,有力,坚定,带着些不打算撒手的架势。
我愣了好几秒,然后慢慢地伸出手,环抱住他的腰,轻声说:“是的,是我。”
怀抱又收紧了一点。他把下巴搁在我的头顶,轻轻磨蹭着。我闭上了眼睛。
其实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愿打破这份静谧。夜色里的每一棵树木、每一头小虫、每一只路过的飞鸟,都是默不作声的观众。
人生短暂,台词珍贵,故事的来龙去脉并不重要。
我想,如果高一的暑假我没有报名奥赛培训,如果高考的考场上我答对或者答错了一题,如果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并非来自c大,如果我没有无意间登陆“绿野仙踪”……我们都不会在此时此地拥抱彼此。
大概所有的意外都是铺垫,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为了遇见他,我一步也没有走错过。
167.
就在我开始思考这个夜晚到底有多漫长时,抱着我的人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
“小词。”李南宇轻轻喊道。
“嗯?”
“我脚麻了。”
我这才意识到他还单膝跪在地上,迅速抽离:“你没事吧?”
“没事。”他用手撑住身体,坐在一旁的座椅上:“你冷不冷?”
我套了一件厚厚的卫衣,又经历了如此血脉偾张的时刻,只觉得全身发热,于是望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我冷。”
我等着再次跌入温暖的怀抱,李南宇却把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那穿上吧。”
“……其实,也不是很冷。”
他坚持用宽大的外套把我裹起来,我的周身迅速被男性气息和洗衣粉味包围。
我使劲嗅了嗅,李南宇问:“闻什么?”
“洗衣粉的味道。”我抖了抖宽大的袖子。
“你喜欢?”
“嗯。”
“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有安全感。”我说:“女生都喜欢。”
“女生都喜欢洗衣粉的味道,因为有安全感?”李南宇的声音带着笑意。
“嗯。”我点点头。
他笑了,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跟揉小狗似的。”我一直怀疑他对我是不是定位错误。
“我从来不欺负小狗。”李南宇正色道。
“你小时候有没有像别的男生一样,偷偷扯女生的辫子?”我问道。
“我没有那种爱好。”
“那你小时候喜欢做什么?”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我妈妈是历史老师,我小的时候耳濡目染,也喜欢读历史书。《史记》、《资治通鉴》之类的,看了好多遍,可惜后来还是学不好语文。上高中以后喜欢电脑编程,参加了很多竞赛,还加入了民间救援队,经常去泰山、华山执行任务,‘绿野仙踪’也是那时诞生的。”
“你没有参加其他学科的竞赛吗?”我试着引导他:“比如数学什么的。”
“当然有,数理化全科都参加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也获了一些奖,可是单纯是为了竞赛本身而已,我自己并没有太大兴趣,培训的时候我都在玩魔方。”
“你高二的暑假——”问题刚出口,我就改变了主意,把下半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高二的暑假怎么了?”
“没什么。”我决定暂时不告诉他,他就是我单相思多年的魔方少年,根据阿柳和谢非岚的理论指导,底牌要留到关键时刻。
——不错,宋词,都会使手段了,越来越有前途了。
“你小时候喜欢做什么?”李南宇反问。
“上各种培训课,当我哥的跟班,还有时刻关注现代医学治疗青春痘的最新进展。”
“没有暗恋隔壁班的男生吗?”
“不告诉你。”我故作高深,反问道:“你没有暗恋小女生吗?”
“唔,现在想来,好像是有几个。”他一本正经地回想着。
我心里泛起一股酸意:“你没有揉她们的头发?”
“没有。”李南宇伸出手,又揉了揉我的头发,好笑地说:“我都不记得她们的名字了。”然后他用更柔和的嗓音问:“爷爷过世了,为什么没跟我说?”
“除了跟辅导员请事假,我谁都没说,室友她们也是听辅导员说的。”我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我总觉得这是我和爷爷之间的私事,他要走了,我去送他,就是这样。”
“你去送他,他肯定很高兴。”
“嗯。”我低低地说:“爷爷对宋朝很严厉,所以对我很溺爱。比如说,我早上起床的时候,爷爷早就帮我打好了洗脸水,连牙膏都挤在了牙刷上。”
“那还真是溺爱啊……”
“都说隔代亲嘛,我爷爷对我爸他们兄弟几个可严厉了。”
“我都没见过我爷爷。”李南宇遗憾地说:“他是个将军,死在了战场上。”
……
我们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好像少年李南宇与少女宋词在另一个时空里重新相遇。
风带走了所有的窃窃私语,我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168.
黎明的寒意侵袭了我的睡梦,我浑身一哆嗦,醒了过来:“几点了?”
“五点半。”李南宇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肩膀:“冷?”
“嗯。”
“早上有课吗?”
“没有。”
“走吧,我送你回宿舍,补个觉。”
走到宿舍门口时,我们才迟钝地想起,门禁要一个小时以后才会解除。
“只能叫醒宿管大妈了。”我无奈地伸手按铃。
李南宇及时拦住了我:“算了吧,去小阁楼补觉。”
“那你呢?”
“我不睡了,第一节有课。”
于是我们又绕到主教楼,穿过一片狼藉的通宵自习室,惊醒了几个睡梦中的人,包括那位哈利波特同学。他愣愣地望着我们,日光灯倾泻下一片晃眼的白色,场景如同电影画面。
我们爬上了小阁楼,李南宇递给我一盒牛奶,注视着我喝完,然后顺手打开书桌下层的抽屉,拿出一个精巧的魔方。
“想学吗?”
我受了蛊惑一般点点头。
“教你好不好?”
“好。”
他笑了笑,在我钻进帐篷时,又柔声问:“不难过了,好不好?”
“好。”
躺在睡袋里,我的脑子有些乱。我想起爷爷,想起十五岁的夏天,又想起他身上洗衣粉的味道。有些事情开始,有些事情结束,有些故事重复。有些时候我们哭,有些时候我们笑,有些瞬间我们心动。各种情绪如线团一般缠绕纠结,充斥在胸腔,难辨喜悲。怪不得人们常说,世事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