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个夏天(下)(1/1)

冉冉年华 !6

c大的校车把我们一家三口从北京西站拉出去,我妈环顾左右,感慨了一句:“这学校的车还挺气派的啊!”

我爸不屑地说:“那当然了,表面功夫肯定要做足,你不是也穿了最贵的那件衣服来北京吗?”

车沿着古老京城一环又一环精准的脉络行驶,渐渐驶出了三环、四环、五环……

“等等!”我爸突然叫道:“地图上显示的校区不是在三环吗?难道我们上错车了?”

我无奈极了:“这哪里能错?车上不是还印着c大的校徽吗?”

前排接新生的学长转过来解释道:“现在新生都不住本部,改住新校区了。”

我爸问:“那这新校区在哪里啊?”

学长指着窗外:“马上就到了!”

我扭头一看,哇,窗外的景色已经从林立的高楼过渡到低矮的平房,又过渡到大片的……玉米地了。

我爸的声音不自觉大起来了:“啊,好好的市区不让住,为什么要把我们孩子赶到这么个……不长草的地方啊?你们校领导呢?”

学长说:“我们校长在美国呢,我们院长也在美国呢,再说,这不是还长了玉米吗?住这里好,不受城市里灯红酒绿的诱惑,小姑娘可以专心学习。”

我立刻就不高兴了,都上大学了,怎么还谈学习呢?俗不俗呀?

车拐进了c大的大门,门内已经拉开了迎接新生的巨型横幅,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横幅后面那一马平川的土地,一甩箱子,蹲在地上就哭了起来。

“呜呜,我不要读大学了,让我回去复读吧!”

学长在一旁安慰我:“同学你要知足,你踩的至少还是崭新的柏油路吧?我们当初来的时候,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一下雨到处都是泥,人脚一双雨鞋!”

我妈压根不尊重我的演技,直接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命令我赶快滚去把手续办好。

我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异常绝望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艰难地挤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现场很混乱,我迷迷糊糊地成功领到了宿舍钥匙,交完了保险费,找到了属于我的新生礼包。一个发型夸张的学长举着大大的炮筒对着我“咔擦”了一下,吓了我一跳,却见他笑嘻嘻地说:“这是我们经管学院的传统,每个新生入学时,都要拍一张照片,保留到毕业再还给你们,让你们看看自己在四年里有了什么变化。当然,如果二十年后你回母校,你会发现经管学院仍旧为你保留着这张照片!”

我咽了一下口水:“这么说是要存档的咯?”

照相的学长想了想:“是吧!”

我立刻要求重照,学长摆摆手:“不行不行,我们不赞成摆拍,我们就赞成自然美。”说完自顾自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

嘁,早不说这张照片是要成为历史遗留证据的,不然我能瞪个死鱼眼吗?

我拎着学院发的大礼包,再次艰难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去找我爸妈,不自觉地想着,四年之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呢?四年,1461天,就是我在高考前最黑暗的日子里踮起脚尖试图眺望的来日方长。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大学正式开始了。生活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已经没有机会反悔了。我正站在曾经心心念念的来日里,我目之所及的每一个人,都是我曾经苦苦盼望过的,来日里的人。

7

宿舍区门口立着一个宣传栏,宣传栏里印有一张校园规划平面图,我爸兴冲冲地走过去瞧,说:“宋宋,别看你们学校偏僻,现代化设施倒是一应俱全啊,你看,这游泳馆、沙滩排球场、旋转音乐厅都……”然后他的眼睛瞥到了边上的图示,立刻耷拉下来了:“……都待建。”

我带的行李不多,主要是我爸的主意,打包的时候,他把我妈塞进箱子里的被套床单什么的通通扔了出来,豪迈地说:“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带够钱不就行了吗?”

宿舍区楼下有一溜临时支起的小摊卖日用品,一个脸盆30块,最便宜的台灯开价都299,等的就是我们这种傻帽儿。

“拿两个脸盆!一大一小!拿个暖壶,要质量好点的啊!哎哎哎,还有晾衣杆,蓝色的吧,宋宋要蓝色还是红色?好了,就蓝色吧!再拿个台灯,对,最贵的那个!”我爸一通乱吼,好像这些东西都不要钱似的,我这辈子都没见他这么豪气过。

我住在三楼,我们三个人来回跑了两趟才把行李和买的东西都搬上楼。宿舍里的另三张床都已经铺好了,很明显,我尚未谋面的室友们已经先一步来了。

我妈打了一盆水,爬到床上帮我擦床板,然后铺被褥和床单,一边忙着一边教训我:“以后你自己也要经常换洗被套和床单,不要一年才洗一次!”

“我有那么脏吗?”我立刻抗议道。

“你不是脏,你是懒。”我妈下了结论:“刚才我在公共卫生间看到投币洗衣机了,你尽量别用,脏!”

“我自己洗可能比洗衣机洗还脏呢。”我提出异议。

“至少内裤要手洗!”

“哦。”

“羽绒服送到干洗店去!”

“哦。”

“不同色的衣服不要混在一起洗!”

“哦。”

“不要把拖鞋和运动鞋扔进洗衣机,做事要考虑别人,说不定就有人用洗衣机洗内裤了!”

“知道啦,到底有完没完啊?”我不耐烦地冲我妈嚷嚷。

我爸插嘴道:“你妈也是为你好,不是怕你没常识吗?你想想,你以后要是嫁人了,每天在家里跟老佛爷一样——”

“爸,你放一万个心,我要嫁人,肯定嫁个会拖地煮饭洗衣带孩子的男人,哦,还要顺便会赚钱,他娶的是老婆又不是保姆,天天让我干这干那,我还嫁给他干嘛呀?”

“哼,你是以为自己长得美若天仙,还是以为我们家会中彩票发财啊?”我妈白了我一眼。

我也回了她一个白眼。她怎么就不能盼我嫁得好呢?真是的。

我爸向来对我的观点不发表评论,当然,他不是尊重我的观点,他是压根没注意听。他此时忙着考察大学宿舍的生活条件:“嗯,每人都有个衣柜嘛,这衣柜里还能挂衣服啊,还有个架子放书,挺好的,挺好的。”他又用力推了推床,几块钢板纹丝不动,我爸甚是满意:“质量也挺好的,应该不会掉下来。”

“咦,宋宋,你带这么多裙子来干什么?北京的天气已经很凉了,这些裙子你也穿不上,可以寒假回家再拿呀!”我妈从我的箱子里扯出一堆花花绿绿的布,声音越来越大:“你要气死我呀!秋装就带了两件,羽绒服也只带了一件!裤子一条都没有!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诚恳地说:“我在想重新做人。”

“你都重新做人多少回了?哪次成功了?”

“这次不一样,这次我下决心重新做人了。”

“你每次都说不一样,每次都下了决心。”我爸插嘴道。

我豪迈地说:“老爸,我要把我过去18年没穿的裙子都补穿回来,把我过去18年没风骚的事都风骚一遍,要把我过去18年没谈过的恋爱都补谈回来!”

“等等,这最后一条我和你爸可不支持。”我妈说:“你别一天到晚听你哥瞎扯!”

我爸微笑着补充了一句:“也不反对,嘿嘿。”

“过几天自己去买点秋装,我给你卡里打钱。”我妈说。

“好叻!”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其实我并不是非要穿裙子,只不过,我的衣橱改造只完成了夏装部分,另外三个季节还在等待动工啊!

8

地上的一大堆东西在我妈的巧手之下,迅速在各个抽屉和柜子里找到了栖身之所。我突然发现,原来我的所有必需品都可以被塞进一个叫“上床下桌”的构造里,我所需要的全部,只是一个2m*2m*1m的空间而已。我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我上高一的时候,我们家从家属院搬到了更宽敞的新房,因为装修时的设计问题,我的卧室的外墙被往内移了一米,活动范围立刻缩小了一圈。我为此可是气得七窍生烟,我妈当时为了弥补我,不顾犯高中生的大忌,在我的房间装了一个最新款的液晶电视。

我妈对我表示出如此深厚的信任,让我在同学面前嘚瑟了好久。不过,后来我发现她是有预谋的:“以后你结婚了,和你老公过年一起回来,两个人在房间里肯定要看电视,我现在先给你预备好,省得到时候再折腾!”

彼时16岁的我,觉得我妈的目光真是太长远了,她却感叹道:“哎呀,就是一眨眼的事!”

突然想起了当年在深夜的灯光下画函数图像的那个我,那时觉得大学遥远到不可思议。无法想象远方是什么模样,摆脱作业和考试的日子是什么模样,穿上高跟鞋和丝袜的自己又是什么模样,但是一眨眼,我居然已经站在曾经不敢想象的生活里了。

可不就是一眨眼的事么?

9

食堂里人满为患。送新生的家长们高声说着话,还有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小心翼翼地互相打量着。

我妈皱着眉头用筷子拨弄白菜炒鸡肉:“我活了四十年,从来没见过这种菜式。”

“南北方饮食习惯有差异嘛。”我爸说着,突然得意地笑了起来:“嘿嘿,宋宋你也尝尝吃食堂的日子,看你以后还挑三拣四!”

吃完饭我们去买水果,水果摊上的香蕉一根根整齐地摞着,堆成一个小金字塔,边上放着价牌:2元/根。

我爸震惊地问:“你们——你们这儿的香蕉都论根卖啊?”

“我听说大学里的葡萄都论个卖。”我小声地说。

“哪有那么夸张。”我爸瞥了我一眼。

但是,他还是做了一件十分令我感动的事。趁我妈去上厕所的功夫,他迅速掏出了钱包,把剩下的全部现金都塞给了我:“没想到你们学校的物价这么贵,这些你先拿着,我回去跟你妈商量商量,每月给你涨五百生活费。”

我迅速把钱揣好,小心翼翼地询问革命战友:“你说她能同意吗?”

革命战友拍了拍我的肩膀:“事在人为。”

走出食堂,看到校门口一列长队,我才突然想起学校安排了校车将家长们送回市区,于是赶紧冲我爹妈吼:“快去排队!不然没位置了!”

“才五点多一点呢,不止一趟车吧?”我妈问。

“谁知道啊,万一就只有一趟呢?总之先去排队肯定没错,你们俩别磨叽了。”

“你一个人行吗?东西都买全了吗?”

“行,行,我行,你们赶紧的呀!”

“怪事了,别人家的小孩子都舍不得爹妈走,就你急着赶我们走。你王阿姨跟我说,她送儿子去上大学,走的时候一个男孩子哭得稀里哗啦,我当时就说,换成我们家宋宋肯定不会哭,她巴不得我们快点走呢,这样她就自由了……”我妈一边数落我一边走:“养你真是不划算,除了会气我别的都不会——”

校车从停车场缓缓开出,家长们一拥而上。我爸在混乱的人群里转头望了我一眼,说:“宋宋,那我和你妈走了啊!”

“走吧!走吧!”

“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啊!”

“会的!放心吧!”

“跟室友好好处,别闹脾气啊!”

“我知道啦!知道啦!”

“那我真走了啊——”我爸迟疑地又看了我一眼,才转身上了车。车缓缓启动,我站在路边看着他们向我挥手,也对他们挥了挥手。

很快,校车就驶出了大门,消失在视野里了。

我转过身,感到有液体顺着脸颊缓缓地流下。夜风轻吻过额角,有微凉的触感。

真奇怪啊,我不打算哭的呀。

然而,泪意却好像泉水一般上涌。

这种情绪很复杂。似乎是因为分离,似乎是因为突然袭来的落寞,又似乎是因为那个被留在过去的自己。

眼泪是一种仪式,在它温柔的湿意里,我们向过去的生活真诚而郑重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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