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知书院里面发生的事,有些超出了朱由校的理解范围,回去的路上朱由校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坐在他旁边的五弟第一次觉得有些陌生,这真的是曾经和他一样被人说是不学无术同病相怜的人吗?
倒是朱由检首先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开口说道,“皇兄,怎么这一路走来闷闷不乐的?莫不是心里舍不得佛郎机女子刘继芬?”
“小五莫要胡说,皇兄哪有那种心思。我只是觉得你今天的表现有些太不可思议了,皇兄怎么不知你何时学会作诗和对对子了?”朱由校毫不隐瞒的说出了自己的心思。
“所以说皇兄你也要偶尔读些书,你最近一直忙于你的研究发明,我一个人闲着无聊没事就拿几本书看看,皇弟我天资聪颖无师自通,读的书多了,自然就会写诗作对了,就说我前些日子受伤的时候,几日时间就读了一本《资治通鉴》。”朱由检说的话经不起推敲,但应付过去朱由校也是足够了。
朱由校听了他的话本就相信了几分,再加上朱由检提起受伤的事让他心里有些愧疚,这事就不再提起,只能归功于自己这位皇弟是位奇才了。
回到宫中,朱由检委托朱由校再做几块滑板,因为有了前两个的经验,再做滑板已经不需要朱由校亲自动手,他宫里教出来的小太监已经可以完成了,因为是张之极要的,所以也不用再雕纹饰,若是雕个龙纹,给他他也不敢拿出来用。
行知书院发生的事两位皇孙殿下都没有提起,高胜、高寒两兄弟自然也不会去传扬,但朱由校的贴身太监赵全回到宫里就把五殿下的事迹添油加醋的讲给了其他人听,说他们一行人怎么怎么神气,却浑然忘了自己往募捐箱里丢银子的事。
宫里的太监宫女自入宫开始就要学些读书识字的,所以当听赵全念出五殿下做的诗时,所有人都交口称赞,再讲到对对子赢了京城第一联,气晕国子监司业时,众人不仅哈哈大笑更是连呼厉害,许多人都一脸羡慕的看着赵全,如果大殿下是带自己出去就也可以参与到这许多有趣的见闻中来了。
众人散后不出一个时辰的功夫后宫里基本上就都知道两位皇孙在行知书院的事了,因为传话的过程中每个人都会加些自己的想法,所以到最后就连大殿下也捎带上了。同时这事也传到了万历老皇帝的耳中,皇帝所听到的是李进忠特意讲给王安,然后王安一点一滴讲给了万历。
李进忠也是听别人讲故事一般说给他听的,听完他后悔万分自己没有跟去,五殿下是差人来问过他,却因为忙些选秀的琐事走不开,早知道会这么精彩说什么也要把那些琐事往后拖一日跟着前往的。
开春以来皇帝的精神就越发的差了,整日里坐不住一刻半刻的就有些昏昏欲睡,越是身居高位久了就越怕死,越不愿承认自己已经老了,所以近日来除了有事吩咐王安,皇帝谁人都不见,怕是有人看出端倪。
这一日王安看皇帝又有些要睡着的势头时,就趁机讲了两位皇孙在行知书院的事,王安深知皇帝的心,皇帝最痛恨的两件事,其一就是天下人觉得他这个皇帝不行,另外一个就是所有人都觉得他的子孙不行。
起初万历皇帝听闻他们去到行知书院时还有些不以为意,只以为是去凑个热闹,他也深知自己疏于教导,两位皇孙对于读书一道有些欠缺。可是当王安讲到两位皇孙作的诗时,万历皇帝面色都有些红润了,多少时日都少见。
王安知道诗是五殿下一个人作的,他特意把两首诗归到了两个人的名下,也是为皇太子一系正统多博一些好处。
“好一个‘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这才是我朱家子孙该有的气魄,这一句‘千红万紫安排着,只待春雷一声。’也是妙不可言呐,太子教了两个好儿子啊!哈哈哈哈……”万历皇帝有些兴奋的评价道。
“皇上,老奴还没说完呐……后面的事可是更加精彩,那国子监向来以大明第一学府自居,总是对行知书院有些瞧不上,可是这一次却是在行知书院里栽了大跟头,听说国
子监的一个司业都被气晕过去了,而且这事也和两位殿下有关。”王安在宫中多年,深谙讲话做事之道,只有小太监才会把事情一口气讲完,到了他这个地步自然懂得如何把故事讲得高潮迭起趣味丛生,该吊胃口的时候绝不会错过。
“哦?还有什么更精彩的?这两个小子不会把人家夫子给骂了,然后气晕过去的吧?”万历皇帝有些好奇的问道。
“皇上英明,确实是骂了,不过那可不是一般的骂,是那司业和两位殿下对对子被骂了。”胃口吊的差不多了,于是王安把后面的故事向万历皇帝讲了出来。
万历皇帝听完之后也是一手拍着座椅的扶手一边哈哈大笑,精神焕发,“这小子还真是有些急智,真是骂人不吐脏字,朕看呐不是小五水平高,就是那个什么‘京城第一联’还有那个国子监的司业徒有虚名。哼,都说朕的子孙不行,倒是该让他们看看有几人能比得上朕的孙子,那些号称博学多才的文人世子吟诗作对还不是都输给了朕的孙子。”
“皇上圣明!”王安拍了一记马屁就退到一旁候着不再说话,知道这时候切不可多嘴,否则定会适得其反。
“去传两位皇孙过来。”果然过了盏茶时间万历皇帝吩咐王安道。
“遵旨。”王安躬身退下,吩咐两个小太监去传唤两位皇孙。
不多时,朱由校和朱由检便来到了乾清宫前,看到了等候已久的王安。
“二位殿下且慢进去,听老奴一言。”王安并未急着领路,而是拦住了两位皇孙道,“今日行知书院之事圣上已经知悉,切记,‘咏蛙’一诗为大殿下所做,‘春雷’一诗为五殿下所做,切不可说错了。”
朱由检略一思索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冲王安抱拳施礼道“承王公公情!”
朱由校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小五的诗就变成他的了。看他这番模样朱由检有些苦笑的摇摇头在他耳边轻声解释了几句,朱由校这才明白过来,五弟一人出些风头不过是得些名声,而两人都表现出色那便是太子一脉出类拔萃了。
想明白之后朱由校也朝着王安施礼道,“多谢王公公相助。”
王安心里觉得有些开心,此前这两个毛头小子都是“王安、王安”的叫,何曾这么客气过,看来是有些长大了。
“进去吧。”
朱由校、朱由检二人随着王安进殿问安。
老皇帝多日来首次精神头这么足,见两位皇孙到来,吩咐道,“赐座。”
王安招呼小太监抱来两个垫着锦团铺着明黄绸布的凳子放在了离皇帝不远的右手处,二人谢恩就坐。
“你们二人在行知书院的诗作朕听了,作的不错,看来近年都有勤读诗书。”万历皇帝微笑着朝二人道。
二人听闻连忙起身行礼,“谢皇爷爷夸赞!”
万历老皇帝抬手示意,说道“都坐下,今日不必拘谨,听了你们有此才学,朕心甚慰,当年朕五岁即能读书,终日不怠,至朕即位,仍能举日讲,御经筵,读经传、史书。除太祖外,于勤勉一途朕不差。后来朕多病经年,政务多有废弛,朕略有愧于先祖,朕老了,这大明万里江山便要允赖尔等及后世子孙了。”
万历老皇帝静静的讲,二位皇孙静静的听,一旁王安恍若未闻,老皇帝从幼年讲起,至隆庆托孤,再到十岁即位,甚至连平日不愿提起的张太岳也是说了许多,至后来幽居深宫多年不朝及许多秘辛也讲了出来,直听得二人惶恐不安。
说了近半个时辰,老皇帝精神终于有所不济了,接着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万历这辈子不论做皇帝如何,或是他对天下人如何,还是对太子如何,但自朱由检重生以来老皇帝对他确实关爱良多。虽是两世为人,毕竟加一起也就二十多年,城府还是不够,因为知道面前这位老人已经时日无多,听了老皇帝一番感慨良多的话,让他心有戚戚。
于是朱由检头脑一热,也顾不得什么该说不该说了,起身朝万历行礼躬身说道,“皇爷爷,恕孙儿无礼,若皇爷爷能一直如早岁励精图
治,必可成万世之业,立万世之名,真可只千古一帝矣。”
朱由检不知道,这话虽是他自己所想,但其中一句“成万世之业,立万世之名”却是当年万历皇帝壮年怠政之初礼部尚书冯琦批评万历皇帝怠政奏折中的话,冯琦也因此被万历罢官抄家。
所以这话一出,让万历顿时勾起了心中的不堪,一拍座椅扶手,面红耳赤的站了起来,双目大睁看着朱由检。
然朱由检一直低着头躬着身对老皇帝的状况浑然不察,他继续说道,“万历朝以来四十八年,朝政虽积弊良多,然孙儿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辅皇爷爷、辅父王、辅皇兄建不世之功,保我大明江山永固,大明中兴便自万历朝始。”
伺立一旁的王安听的心惊胆战,奈何站的离朱由检有些远了无法提醒,而朱由检一旁的朱由校却傻愣愣的也不知道阻止,之前太子一脉建立的优势怕是要因为这五皇孙一席话葬送殆尽了。
朱由检一番话虽是受老皇帝感召所发的良言,但却犯了几个错误,一个是揭了皇帝的短处,有些话皇帝自己说得别人却说不得,第二是引用了冯琦的话,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奏章都是要经王安手用印的,所以这封引得冯琦被罢官抄家的奏折,王安记得清楚,第三是五皇孙尚未参政就说辅圣上建不世之功,虽有问题却无伤大雅,然说辅太子、辅皇长孙,这就是大逆不道了,皇帝尚未让位,这话就有些为皇帝定夺皇位的意思了。
有这三点,足够太子一脉完蛋了。
王安在心底叹息了一声,还是太过年轻啊。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老皇帝怒目看着朱由检,却并未立即发作,朱由检说完才抬头看了看老皇帝,这才注意到老皇帝一脸不善的看着他。
留意到皇帝的神色,朱由检顿时有些后悔,心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自己实在是太冲动了。”
万历虽老,但积威已久,平时万历对朱由检关爱有加未曾感觉得,这一发怒,朱由检便体会到了什么是帝王的威压。
万历皇帝心里转了几个来回,面色阴晴不定,过了片刻老皇帝有些颓然的坐回椅子叹气道,“是朕错了。”
因为朱由检的一番话,老皇帝提了一天的精神泄的差不多了,说完话便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若不是朱由检最后那一句“大明中兴自万历朝始”,怕今日真不得善了了。万历皇帝自顾休息,几人未得皇帝吩咐也不敢擅自行动,朱由检只能在那里站着。
直到朱由检腿站的有些麻了时,老皇帝才睁开眼,似是养足了精神,对着朱由检说道“看来朕是真的老了,也许小五说的是对的,但毕竟现在朕还是皇帝,是这天下的九五至尊,本来朕想赏你的,既然触怒了朕,赏赐就没了。”
老皇帝喘了口气接着道,“由校朕还是要赏的,既然已经定了要开府立室,朕就赏你一座府宅吧,玄武门外原来严嵩的宅子也算的上京城最大的宅子了,王安,著人好好修葺一下留作日后皇长孙大婚之用吧。日后宅子修好了,你便可以搬过去了,朕知道你们都觉得在宫里住的不自在。”
“谢皇爷爷。”朱由校连忙起身谢恩,他一直就羡慕朱由检有个可以自由出入宫门的令牌,自己终于也可以出宫了。
“好了,你们回去吧。王安,传太子、内阁、六部。”万历皇帝摆摆手赶人了。
“是。”万历皇帝都不知道多久没有见过内阁六部了,虽然不知道传唤为何,王安还是一点都不敢耽搁。
几人退下后不多时,太子朱常洛,内阁六部几位大臣便来到乾清宫,万历老皇帝这一日心绪几番激荡,加之与两位皇孙聊了许久,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太子和几位大臣到时,皇帝已经躺在龙塌上休息了。
此时众人候在一旁不断忖度,不知此刻皇帝召见所为何事。除太子外,内阁仅剩方从哲一人,六部尚书侍郎一起也不过五人,中央机构尚且如此,其他机构缺员之严重可见一斑。
就在众人互相打量揣度上意时,皇帝终于开口了,“拟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