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了一眼僵在一旁的贾无欺,然后收回视线继续道:“不过,据说擅长易容的人轻功皆是不差,想必阁下亦然。”
说完,在吴俦饱含憎恨的目光中,岳沉檀伸手轻轻一拎,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你要,你要干什么——”吴俦面上倨傲的表情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惊慌与恐惧。可还没等他话音落下,岳沉檀已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
“有劳阁下下去等候。若是阁下想要先行一步,不妨一试。”
岳沉檀说完,手掌一松,吴俦从佛颈边缘直直坠落下去。不一会儿,吴俦不绝于耳的咒骂声从石像下传来,岳沉檀掸掸衣衫,像是没听到一般,转身看向贾无欺。
“你究竟是谁?”他问道。
对方的视线越是平静,贾无欺的心情越发惴惴不安。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的视线在岳沉檀身上不停游移着,生怕下一秒,对方也凶残地把自己直接扔了下去。
“你既不愿说,我来说。”岳沉檀长身而立,笔挺如剑。他静静地看着贾无欺,深邃的眼神下暗涛汹涌,“你是伍余元,是贾无欺,是铁鲨帮帮众,是千面门弟子。黑白胖瘦,高矮老少,无非伪装。在其位谋其事,阁下出身摘星谷,这些伪装无可厚非。只是朋友相交,贵在坦诚。与阁下相识以来,我扪心自问,并无任何欺瞒。”说到这里,他冰封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龟裂,有些疲惫地阖了合眼,“反观阁下,句句须琢磨,字字待推敲,前一刻还热忱万分,转眼便对面不识。在下尘缘清浅,阁下这样的朋友,恕在下无福消受。”
他语气冰冷,不含一丝感情,最后一句,一个“在下”一个“阁下”,已然把两人的关系归为陌路,彬彬有礼,再无“我”,也再无“你”。
贾无欺本做好了被岳沉檀大加指责的准备,可却怎么也没料到,岳沉檀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没有怒火,没有责怪,只有疏离和冷淡。
到了这个时候,他似乎才看清岳沉檀,才知道,自己与岳沉檀从根本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他虽表面极易相与,十分擅长与人打交道,可本质却是个冷心冷性,万事不在乎的人。热情如疾风,来得猛去得快,上一秒可为人舍身殒命,下一秒便可将这人完全抛掷脑后。他见过形形□□的人,演绎过无数次别人的喜怒哀乐。谷主曾赞过,他的心性,是最适合吃地易容易形这碗饭的人。百副面孔,千种心肠,万般柔情,他入戏得快,出戏得也快,随着身份的改变,眨眼就能消失地干干净净。
用冷心冷性这四个字恐怕还不太恰当,更准确的说,没心没肺。不是冰冷难融,而是空无一物。
但岳沉檀却不同,面若坚冰,心似澄水,比谁都冷峻,也比谁都柔软。这样的人难以接近,却更难以远离。舍不得,离不了,忘不掉。可如果一番真心被负,他便会弃之如敝履,再不会多看一眼。
他饱览佛经义理,却独独堪不破人心。
他曾将贾无欺亲手制作的轮椅视若珍宝,却不料正是这份珍宝,揭开了贾无欺另一幅面孔。对方为何不告而别,为何改头换面,又为何将他视为陌路,他可以不去问,不去想。从贾无欺轻车熟路地踢开轮椅固定用的木桩,无意中显露真身的那一刻起,岳沉檀一直在给他机会,一个哪怕只对自己坦诚一分的机会。
可贾无欺根本没有,哪怕犹豫没有过,向他坦露身份。
说自己是伍余元的时候他没有想过坦白,说相逢即是有缘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自己将他从雪地扶起,他的应答充满了巩固身份的意图,佛画前的应答,全是敷衍和闪避。岳沉檀注意到贾无欺与那个自称乐于时的人之间的异样时并没有点破,夜宿荒原听到鸟翅扑棱的声音也没有点破,他一直在等,可却迟迟等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佛法精妙,却终究没教会他该如何与人相交。封闭也好,坦诚也罢,如此剪不断理还乱的人情,割舍也好。佛陀过去世修行时曾割肉饲鹰,岳沉檀也已想得分明,这段缠缚不清的世间事,或许就像佛陀割掉的肉身,舍弃之后方能证得大道。
贾无欺虽不清楚岳沉檀的一念一思,但对方如此针锋相对,咄咄逼人也是头一遭。他平时虽鬼点子颇多,口齿伶俐,面对岳沉檀的这番话,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
情急之中,他终于想起岳沉檀与他分别前说过的话,立刻道:“岳兄临走前说到天人五衰,究竟是何意?”
岳沉檀深深看了他一眼,五味杂陈。事到如今,他还是连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说不上是无奈还是失望,岳沉檀转过身,再没看他一眼。
“岳兄……”贾无欺看着从佛像上一跃而下的身影,陷入了茫然和怔忡。
“痛,痛,痛!”
佛像下,吴俦的鬼叫声把他拉回了现实中。他向下一看,只见吴俦的双手被岳沉檀反剪在身后,用麻绳紧紧捆缚着,绳子的另一头牵在岳沉檀手中。岳沉檀走在最前面,步伐极快,吴俦被拉得踉跄,只能倒退着跟进。似乎感受到了贾无欺的目光,吴俦突然抬起头,朝贾无欺望来,居然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事到如今,他怎么的还能笑得出来?
已顾不上那么多,贾无欺纵身一跃,轻巧地得飞下十人高的雕像。他四下顾望,却压根没瞧见轮椅的影子。压下心中莫名滋生的沮丧,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岳沉檀二人身后。
下山路上,吴俦被牢牢控制在岳沉檀身边,自知逃生无门,他便开始自暴自弃起来,喃喃不休,从年少时入门艰辛到入世后的一事无成,一股脑儿地都吐露了出来。
可惜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他背对的人,他面对的人,没有一个人想要对他的生平发表任何看法。
他自顾自说了一通,无非怨天怨地,怨人怨己,将自己塑造成一个郁郁不得志壮志难酬的英雄。贾无欺被他魔音灌耳,实在受不了,张口道:“闭嘴。”
岳沉檀重重一拉,吴俦被拉得一个踉跄,但眼神却很兴奋,看着贾无欺道:“小兄弟,我的心情你该十分能体会。”
“不能。”贾无欺毫不客气道,“你只说你自己如何境遇凄惨,却不知颜老大和容非一在人后吃了怎样的苦头。颜老大到现在都……”
“都怎么样?”吴俦的表情变得很焦急。
“凭什么要告诉你。”贾无欺无赖道,“你若想知道,就告诉我,你背后之人是谁?”
“什么背后之人?”吴俦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狡猾地反问道,“我背后之人不正是这位少林高足么。”
贾无欺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那模样和吴俦的笑容不出一二:“我既然能看出吴师伯的伪装,那吴师伯的手段自然也能探知一二。吴师伯一味为身后之人打掩护,却不知道那人却在刻意泄露线索,让你们几人暴露身份。”
吴俦眼睛转了转,面上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哦?”
“若我没猜错,你们行动的一共有六人,其中五人,率先伪装成五名知事僧,下山来引我们入瓮。六人中,有四人便是震远镖局一案中尸体不翼而飞的四位,方破甲、穆千里,张虬指和杜易。方破甲三人成功得手,只等杜易拿下梅独凛,便能完成计划,可惜临到最后,功亏一篑。”
“你的猜想很有意思。”吴俦眯了眯眼。
“五名知事僧一入山便身死洞中,之后自然不会有人把怀疑放到他们身上。可是,给你们提出此法的人,却为何要设计那样的死状,你可有想过?”贾无欺看向吴俦。
“不过为了故弄玄虚而已。”吴俦漫不经心道。
贾无欺嗤笑一声:“这一路上,你们玩弄的玄虚还少么?单凭这一句,便知吴师伯一定不是那幕后布局之人。”
吴俦紧紧闭上嘴巴,脸上阴晴不定。
贾无欺越过吴俦,看到岳沉檀笔挺的背影,似乎完全将身后二人屏蔽开去,分毫不受影响。他垂了垂眼帘,然后朗声道:“吴师伯可知天人五衰后会发生什么?并非形神俱灭魂飞魄散,而是福寿耗尽堕入轮回。”他一字一句道,“重入轮回,吴师伯可明白这四字的含义?从你们作天人五衰状假死开始,那幕后之人便在暗示,你们还可能再世为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但吴俦还是没有将那人的身份说出来,而是咬牙道:“既是相互利用,棋差一招者,愿赌服输。你若想借此离间我们,便打错了算盘。”
他原本以为贾无欺会气得跳脚,没想到贾无欺不但不生气,反而拊掌笑道:“吴师伯错怪我了。我本就没想离间你们,只不过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罢了。”说着,他抻了抻手臂,转了转脖子,一边舒展身形一边道,“既然天人五衰是那幕后之人的手笔,那想必杀死王沓的少林荡魔刀法也出自那人之手。”说着,他咂了咂嘴,“毕竟,以我对吴师伯和方破甲四人的了解,是断不可能使出荡魔刀法的。”
吴俦哼了一声:“我看未必。”
贾无欺悠悠道:“若是吴师伯能有如此功法,贾某的人头,此刻应已不在项上。”他摸了摸鼻子,然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说到项上人头,那失踪的六凡佛首,可与你们有关?”
“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吴俦不答反问。
贾无欺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随即有些遗憾道:“看来是无关了。我见那佛像颈部,切缝清晰,工整非常,非技艺精妙者不能完成,定然不可能出自你们之手。”
“哼。”吴俦冷冷看他,“若是想激我,你恐怕打错了主意。”
贾无欺没理他,自顾自道:“虽然窃取六凡佛首对师伯来说艰难了些,但羊脂玉瓶嘛,有方总镖头等人监守自盗,要将它取走自然不是难事。”
何止不是难事,谁都知道羊脂玉瓶本就是方破甲待押的镖物,方破甲又与吴俦沆瀣一气,将羊脂玉瓶取走之事,简直易如反掌,就算三岁小儿也做得。贾无欺偏偏把如此简单的一桩事情和吴俦联系起来,似乎这样的难度参与吴俦的水准相当,吴俦本就自负非常,不出意外地被气得七窍生烟,满面怒容。
“好个无理的小子!”吴俦怒道。
贾无欺耸耸肩,无所谓道:“师伯何必冲我发气,要生气,也该冲那幕后之人发。师伯制作面具的手艺何等高绝,如今却被人派来送死,多冤枉!”他撇了撇嘴,似乎颇为吴俦叫屈。
这时三人已接近半山腰,只见凉亭前人头攒动,赫然是下山找人的几行人。凉亭外远离人群的地方,两名剑客长身玉立——梅独凛和洛十诫,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从崩塌的山寺中逃离,当下山的一行人来到这里时,这两人已经在这里久候了。
凉亭中央,方破甲和张虬指二人被麻绳捆绑着,扔在地上。凉亭内的长椅上,真正的行正和希声面色苍白地盘坐其上,正在调息。索卢峥则是用火龙枪勉力支撑,才堪堪站住,他面无血色,唇色发乌,一看便是中毒之状。
“倒是命大。”吴俦冷笑一声。
“吴师伯不也很命大么。”贾无欺扬声道。
吴俦冷眼看他:“小子此话何意?”
“若我没猜错,那幕后之人本就准备了两套计划。”贾无欺摸摸下巴道,“第一套便是由你们将这几大门派最关键的人物或是最受重视的弟子取而代之,若是成功,便是掌控了这偌大江湖极其重要的一部分。至于第二套,即便你们失败,若是能让这各大门派的栋梁消失在这六凡山中,也是一记重击。”
“哈哈哈——”吴俦听完大笑出声,“消失?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他刚想再接下去,脸色却突然一变,极力朝人群中眺望,像是在搜寻什么。搜寻未果后,他自言自语道:“不会的,应该不会的。”
贾无欺本还想套他的话,可早有眼尖的人看到了岳沉檀,人群呼啦一下涌了上来,那视线那表情,与看救命恩人无异。
岳沉檀松下绳子,向前走了几步,迎了上去。
“岳兄。”索卢峥步履艰难,依旧坚持不让人扶,一步一步,缓缓来到岳沉檀面前,“索某苏醒时岳兄已离开,还未感谢岳兄救命之恩。”他语气真挚,字字恳切,已没了与岳沉檀初见时那份高高在上的姿态,反倒多了几分朋友间的坦诚。
“索卢兄不必客气。”岳沉檀淡淡道,“岳某不过动了动嘴皮,真正出力的是御前司的各位。”
索卢峥只是抱拳一拜,也不多言,两人都不是多话之人,君子之交,也无需那些黏腻浮夸的言语。御前司的侍卫,看到索卢峥的态度,又听到岳沉檀方才的话,看向岳沉檀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敬重。
继索卢峥后,武当一行也频频感谢岳沉檀的指点,他们才能找到希声师兄。少林弟子则更不必说,他们是在岳沉檀的带领下,才发现了昏迷在洞窟深处的行正。
看到此番景象,吴俦阴阳怪气地对贾无欺道:“你不眼红吗?”
“并不是所有人都跟吴师伯一样,有红眼病。”贾无欺懒洋洋道。
吴俦怪笑一声:“你敢说你心里没有任何芥蒂?这些人都把那个什么少林弟子当做宝贝捧着,最早看穿一切的,难道不是你吗?再说,”他举了举被牢牢捆住的双手,“拆穿我的岂非是你?只不过嘛见这架势,这功劳,可就要全归在那位身上了,你可什么都捞不着。”
“我本就没打算捞着什么好处。”贾无欺笑眯眯地看着他,“只要知道你们的真面目,我就心满意足了。”
吴俦挑拨无果,只得自己在一旁骂骂咧咧。
岳沉檀和众人交谈几句,就有人注意到了他身后被绑着的吴俦。
“岳兄,这人是?”索卢峥皱眉道。
岳沉檀转过身,只看到孤零零站在原地的吴俦,贾无欺早已不见了踪影。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这人精通易容之术,一直借着薛师弟的身份跟在队伍中。想来这六凡山中的种种怪事,都与他相关。”
“薛……”听到这个姓氏,御前司侍卫的面色都有些古怪。索卢峥轻咳一声,又问道,“那九,咳,薛兄现在何处?”
“眼都瞎了么,还不快让开!”说曹操曹操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人群外挤了进来,看见岳沉檀立刻娇嗔道,“小师哥,你怎么扔下我一个人先走了,害我好找。”
薛沾衣极爱穿红,走到哪里都十分显眼,此刻鲜红的大氅不知去处,只余一身白缎锦袍,整个人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羸弱的风情。
岳沉檀神色自若,看他一眼:“伤势如何?”
“没什么大碍。”薛沾衣满不在乎道,“小师哥若用得上我,只管叫。”
他刚一说完,饱含柔情地视线扫到了吴俦身上,立刻变得冷酷无情:“你便是那个假扮成我的人?谁借你的狗胆,敢把主意打到你老子身上。”一边说着,他一只手向怀中一掏,眼见数枚银针就要脱手而出。
“师弟。”岳沉檀伸手轻轻按住了他,“此人身上牵扯甚多,不急在一时,下山后再做裁决也不迟。”
岳沉檀的话,薛沾衣当然是听得。立刻的收回了手,朝吴俦嗤道:“便先留着你的狗命。”
吴俦冷笑一声,似乎完全没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
“各位,这山中所刮之风,尤为古怪。穿过长燃香后,威力愈发增加,先前山寺崩塌,恐怕都与这山风有关。”岳沉檀看向众人,“现下不如先离开这里,再作打算。”
“可那失窃的佛首……”有人迟疑道。
“在下已去佛像处查看过,至于六凡寺中情景,梅掌门和洛兄皆是看得清楚明白。”
既然有了这三人去探知情况,众人也就放下心来,不再坚持上山。该搀的搀,该扶的扶,护送着各自门派的伤员往山下走。
贾无欺左瞧瞧右瞧瞧,也没看见辜一酩的身影,这时瘦猴儿撞了过来:“肥伍,找什么呢?”
“病鬼呢?”贾无欺问。
“跟副帮主先下山了。”瘦猴儿在怀里摸摸索索,终于掏出张纸团,“这是他留给你的字条。”
贾无欺接过字条握在掌中,疑惑道:“副帮主为何不在这半山腰等?”
“还不是因为王舵主还没到这里就出事了。”瘦猴儿挠挠头,“副帮主说既然凶手已经找到了,就先去告诉一声王舵主,以慰他在天之灵。”
贾无欺略一沉思,一把拉住瘦猴儿的胳膊:“之前你说过,看到王沓跟着和尚走了?”
“是啊。”瘦猴儿缩了缩脖子,“也不知那和尚是人是鬼,现在一想,我汗毛就立起来了。”
“除了王沓和和尚,你可还有看见别人?”贾无欺盯着他眼睛道。
瘦猴儿搓搓手臂:“你别这么看我,怪瘆人的。”他想了片刻,随即摇摇头,“应该没有,当时我与他们离得不远,如果有第三个人,肯定能看到。”
“哦。”贾无欺应了一声,松开了他的手臂。
他打开辜一酩留下的字条,只见上面写着:“发现了件有意思的事情,爷先走一步了。”这神出鬼没的风格,确实是符合辜一酩的作风。贾无欺无奈地谈口气,趁人不注意,把纸条团了团,吞进肚子里。
他随着人流的节奏迈出步伐,头脑却在飞速运转着。
天人五衰。
王沓。
和尚。
荡魔刀法。
他倏地收住步伐,后面的人冷不防撞在了他的背上。
“搞什么!”后面的人抱怨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贾无欺赔笑后,立刻转过身,恢复了正常的步速。
他终于明白了,一直以来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被遗漏,原来被遗漏的正是这几大门派中最先死掉的人——王沓!
方破甲杀掉慎言,取行正而代之。穆千里杀掉玄诚,取希声而代之。张虬指杀掉一名御前司侍卫,取索卢峥而代之。这些人动手的时候,都会杀掉一人来转移众人的注意力,来达到掩饰自己假扮他人的目的。
那么,铁鲨帮门下,除了死掉一个王沓之外,一定有一个十分关键的人,被取而代之了。
五名伪装的知事僧,分别是方破甲、穆千里、张虬指、薛沾衣和……贾无欺本以为那第五人是杜易,可既然杜易在计划中是对梅独凛下手的,那么针对铁鲨帮的人选,就一定另有人选。这个人最先得手,最先混入上山的队伍中,帮助其他人逐步完成替身的计划,在其他人都被发现的时候,他却能不动声色地全身而退,心思手段可见一斑。
他不仅善于隐藏自己的身份,还将少林的独门秘籍荡魔刀法使得炉火纯青。如此人物,自然不会挑个小角色取代,所以,他代替的一定是——李吞滔,大权在握的铁鲨帮副帮主。
这个“李吞滔”,才会在上山与下山中,并不急功近利地选择上山,而是十分“侠肝义胆”地选择下山,在那时候,他已经做出了悄悄撤退的打算。所以才会用祭拜王沓为由,不在半山腰等候,而是先行下山,恐怕此刻山脚下,早就没了他们的踪影。
这人如此深思熟虑,自然不会把真的李吞滔留在山中。就算日后有人修书铁鲨帮帮主尹河山,说明李吞滔身份的疑点,他大可把真的李吞滔推出来抵挡一番,等怀疑消除,自己再取而代之,真真假假,恐怕再也没人分得清楚。
只是慢了一步,他已是鱼入大海,龙出生天,再难被抓住把柄。
贾无欺正思考着,要不要自己得出的结论告诉岳沉檀,突然狂风乍起,铜管齐鸣,整座山从山脚到山顶,都笼罩在了巨大的轰鸣声中。
飞沙走石,天地同啸。
“快走——”不知谁高声呼喊一句,已至山脚的众人加快了步伐,向前漫无目的地狂奔着,只期望离这座古怪的山越远越好。
“呜——呜——”
整座山的长燃香发出低沉的啸声,那内劲非凡的啸声经久不绝,上至皇天,下至厚土,盘亘在山石林间,似有摧枯拉朽之力。轻若白雪,重若磐石,统统被卷入这哀沉连绵的低啸中,随着巨大的山体一齐崩塌。坚硬的山石,在低啸声中,如齑粉一般,风一刮即碎,四散开去。
石如雨,泥如瀑。
逃出生天的众人,望着身后剧烈的山崩,皆是瞠目结舌,久久不能出声。
贾无欺虽早有心里准备,可看到如此景象,也难免身形一震。
“你怎么不死在里面。”
一个恶狠狠地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慌忙转身,才发现薛沾衣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身后,正十分不善地盯着他。
“薛小哥此话何意?”贾无欺十分不解地看向薛沾衣。
“装什么装。”薛沾衣抱臂而立,居高临下地扫他一眼,“你这又矮又胖的东西,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让小师哥那么挂心。”
“岳兄灵心慧性,深谙佛性,我——”
“闭嘴。”薛沾衣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这种人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可惜,哪里值当小师哥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薛小哥的话,我听不明白。”贾无欺觉得薛沾衣的怒火来得很没道理。
“不明白?”薛沾衣冷笑一声,“看来你根本没察觉,小师哥身体有异样么。”
“什么异样?”贾无欺挠挠头,“岳兄现下行走顺畅,似乎身子比上山时还要好些。”
“蠢货!”薛沾衣横眉冷竖,一根白生生的手指指着贾无欺鼻子道,“没想到你不仅人蠢,眼也浊。你哪只眼睛看到小师哥身子好转了?我告诉你,小师哥之所以现在能够行走无恙,是因为服了一梦丸。”
一梦丸,意取一梦黄粱,能在短时间内打通身体各处经脉,大幅度提升修为,只是药效过后,便要承受与用药时畅快相反,并加之百倍的痛楚。
薛沾衣见贾无欺一脸懵懂的样子就来气,怒喝道:“你以为小师哥没事去吃什么一梦丸,就是为了去找你!本来他要与我们一同下山的,听到山上塌方的动静便要上去救人,我们怎么劝他都不听。他又担心自己的腿疾耽误行动,便服下一梦丸,暂时可以正常行走。至于上山救谁,别以为我不知道,梅独凛和洛十诫哪里用得他救,那个假扮成我的人,死了也就死了,不就还剩下一个你么?”
贾无欺闻言,如遭雷击,他倒退几步,险些绊倒在地。
岳沉檀服下一梦丸,只为救他。
可他却,到了最后关头,也不愿坦诚自己的身份。
他想到岳沉檀在佛颈上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想到岳沉檀当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胸口绞痛,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只能徒劳地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两耳边,除了咚咚的心跳声,别的声音,仿佛在千里之外,根本听不真切。他只能看到薛沾衣愤怒的神情,看到他开开合合的嘴唇,却听不清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薛沾衣见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十分厌弃,转身便要离开。贾无欺像是突然恢复了清明,一把抓住了薛沾衣的衣袖。
“干嘛?”薛沾衣回头不耐烦道。
“那轮椅呢,轮椅?”贾无欺吐字模糊地问道。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薛沾衣皱眉道。
“轮椅。”贾无欺张开口喊道。
薛沾衣啧了一声,掏了掏耳朵,看向他:“怎么,你很在意那张轮椅么?”
贾无欺本能地点了点头。
“哦——”薛沾衣拉长了音调,随即露出了恶质的笑容,“那轮椅当然是扔在山里了,现在,恐怕已经碎成木屑了吧。”
说完,他从贾无欺手中拉出自己的衣袖,施施然而去。
轮椅…碎了……
贾无欺站在原地,陷入了怔忡之中。他头脑空空,一片苍白,像是已经灵魂出窍,神游宇内。岳沉檀的身影在他视线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他想追上去,但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走在最前方的岳沉檀,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顿足回首。远远地看见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就算面容模糊,他也知道那人是谁。只有一瞬,他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回复了一派清明。
“岳兄。”就在这时,洛十诫走到了他的身旁他,与他并肩而行。
“还未请教洛兄,这次只身前往六凡山,究竟所谓何事。”岳沉檀神色如常,平静道。
“只是对摘星笺分外好奇罢了。”洛十诫道。
“洛兄亲自出马,想必不会如此简单。”
洛十诫轻叹一声:“知道瞒不过你。”他思索片刻,像是在斟酌用词,然后道,“洛某也是受人所托,本欲与那摘星客会上一会,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什么人能请得动洛兄?”岳沉檀问道。
“龙渊山庄。”
岳沉檀了然,龙渊山庄和砺峰山庄同为江湖上两大铸器名门,但砺峰山庄前任庄主祝劫灰身死之后,元气大伤,龙渊山庄隐隐有赶超之势。新的一届赏剑大会,也定在龙渊山庄举行,其在江湖中的地位可见一斑。龙渊山庄镇派之宝非剑非刀,而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名为神器谱。江湖豪杰,都为将自己武器的名字载入神器谱,为至高无上的荣耀。
洛十诫的阴阳双剑不仅出自龙渊山庄前任庄主之手,更是名列神器谱前茅。他与龙渊山庄交情匪浅,对方有事恳请相托,他自然推脱不掉。
洛十诫见岳沉檀不置一词,又道:“你不问缘由么?”
“洛兄愿意出手,自然有洛兄的道理。”岳沉檀淡淡道。
“你倒还是从前的性子。”洛十诫道,“不过据我所知,龙渊山庄已向天玄大师修书一封,想来你我不日后便会再见。”
“如此。”岳沉檀只说了两个字,算作应答。
虽然他平时也是这样少言寡语,但洛十诫还是感觉出了对方的情绪不高,也便不再多言。
同样情绪不高的贾无欺,再次由于神情恍惚被人撞了个趔趄。贾无欺忙不迭向那人道歉,那人却一直盯着贾无欺,像是要将他的脸盯出一个洞来。
贾无欺摸摸自己的脸颊,歪头道:“这位兄台,我的脸可有什么不妥?”
那人左瞧瞧右瞧瞧,然后开口道:“你可是姓伍?”
“在下伍余元,乃是铁鲨帮弟子。”贾无欺道。
“太好了!”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递给贾无欺,“有人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贾无欺接过锦囊,狐疑道:“你可知那人是谁?”
“当时正在山洞里,我也没看清楚。”那人挠挠头,“他说他叫乐于时。”
难道是师兄?
可师兄,为何不在一条字条上把话说完?
锦囊里躺着的,还是一张字条,只是那字迹,当然不是辜一酩的——
“邺城一别,为兄甚是想念。今幸得晤,修书一封,聊表相会之喜。”
轻飘飘一张字条,没有开头,没有落款,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在贾无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邺城,正是震远镖局一案结案的地方。
这个“兄”,究竟是谁呢?
贾无欺习惯性地想找人商量,他举目一望,天地苍茫,岳沉檀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行走江湖不过数月,他终究还是只有自己,赖以仰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