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1)

春缀枝头,人工湖边柳行变绿了许多。晨风朔朔,吹皱了湖水,也吹红了不少晨练者的脸庞。高音喇叭久违了,代之的晨练乐曲,从手提音响传出来,轻柔地荡漾在公园里,通往湖心亭的甬道上是舞扇的人群,整齐划一的动作,扇子张合之间啪啪有声。一切同闹“**”之前没有两样,是不是大山也有阻断病毒入侵的功能啊?

顾燃的晨练是跑步,搭档石明玉退休回邻县老家去了,如今单枪匹马,跑的路线也改变了,他会绕到公园来,一瞥云山公园的早晨,然后,又会绕到后山脚下的那条羊肠小道上去。

而今天,他从羊肠小道上了后山。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里出现了一条与山下小道衔接的山径,直达“杨石山同志之墓”。顾燃听说矿子弟学校少先队员还来过这里过队日。

顾燃顺山径到达墓地时,东方已隐隐现出了一抹红晕。墓碑是在杨石山平反昭雪之后,由云山矿党委立的,换下了原先由“孝男盐崽”立的那块墓碑,这是块取材于三坑口大山腹地的花岗岩,晨光也给它抹上了一层红晕。

每每至此,顾燃都心绪难平。

那天是父亲的冥寿日子,顾燃先前并不知道这个日子。

李月英清晨便对儿子说,上午陪她去后山看看。顾燃心想,怎么突然想去看父亲了?待上了后山,竟见山茶娘也在,坟前还摆了果碟米饭,一堆焚后的纸钱火星尚显,他就更觉奇怪了。

山茶神情戚然,显然还陷于思念的悲痛之中。她坐在草地上,并没有因为他们的突然出现而诧异,点点头招呼道:“你们来了。”

顾燃叫了声娘。

山茶应了,又说:“这芦萁干了,坐地上吧。”

李月英在坟前鞠了一躬,顾燃则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就都席地而坐。

山茶说:“难为李书记有心,还记得这个日子。”

顾燃心颤了一下,去看母亲时,只见母亲顺手扯了一根干芦萁草在手中捻着,半响才答话:“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那你是碰巧了,”山茶说,“是石山的生日呀!”

顾燃恍然省悟,两位老人,虽偶然相遇,却是必然而来。母亲的局促他看在眼里,母亲的佯装他也明白,母亲分明记得今天是父亲的生日,一辈子没有忘记这天。山茶娘的话以及神态,无意中显了山露了水,话中隐含的那一层意思是,月英啊你没有忘记石山!

李月英岔开话来:“听说盐崽另找了个好地方,你不愿意迁坟?”

山茶说:“这地方是石山喜欢的啊!”

李月英点头说:“他觉得这里好,必定有他的道理。无限风光在险峰嘛!”

山茶说:“石山一辈子没有风光过,倒是受惯了冷清,恐怕是因为这个习惯吧。以后我会来这里陪伴他的。”

“我也觉得这里好!”李月英仰起头来,极目远眺,“或许你想的对,淡泊以明志嘛。”

两位老人的见解虽不尽相同,却都透露出来对石山选地的赞许,到此时,顾燃也就完全趋同父亲的这种选择了。青山是处理忠骨啊!正想着,却听娘问道:“你也觉得这里好?也想在这里陪伴石山?”

李月英愣怔了一下,说:“我刚才说得唐突了。”

山茶说:“妹子!多一个作伴的,有什么不好?我知道你一直挂念着石山,为他的平反操了不少心,晓得的,晓得的。”

山茶这一句妹子,叫得真诚,一下子让李月英觉得消除了几十年的生疏,她说道:“老姐姐,我身后如何,还真的没有想过,刚才的意思,是表示理解石山的选择。我们是几十年的姐妹了,我不会骗你。”

山茶说:“都不要见外就好!”

这天晚上,秀秀正在摆弄那台黑白电视机,想减少点雪花,坐在沙发上的李月英说:“今晚不看了,关掉。”

秀秀看了一眼顾燃,又看了一眼妈,旋即关了电视,说:“我去问问王嫂,她家的电视会不会这样。”就去邻居家了。

顾燃说:“妈,老石托人送了几斤家乡的茶来,泡一杯?”见母亲点头,便去沏了杯茶。

他猜想母亲有话要说。

“上午你从山茶娘的话里觉察到了什么没有?”李月英吹了吹茶水上漂浮的茶叶末,抿了一小口。“她是个胸襟如海的女人!她什么都知道,一直在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你的父亲杨石山,是个坦荡的男人,他不可能对妻子隐瞒什么。你明白吗?”李月英将目光转向儿子。

“明白。”顾燃轻声答道。

“你待她有孝心,这让我欣慰。”李月英控制着语速,“她从来没有进过我们这个家,也有倔的一面。她对我有成见。她今天的话,也就讲了三分。也就这几句,让我触动了。”她稍停息了一会儿,“有两件事,早想给你讲了,并不完全是因为听了刘山茶的话,才打算给你讲的。”她又端起茶来抿了一小口。

顾燃看出来母亲在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李月英接着说:“第一件事,红军北上离开中央苏区,我生下了你,你父亲将你带走,后来他交给了你山茶娘抚养。我为了掩护他,引开敌人,两人分手了。当时我产后体虚,昏倒在沙滩上,被一个叫冯飞鸿的赣州商人救了,之后,我改名何招娣,同他生活了三年,直到项英、陈毅下油山组建新四军,才回到革命队伍。冯飞鸿是位开明商人,他有个账房先生诸葛智,是**地下党员,同苏区赣江办事处以及云山党组织有联系,诸葛智在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去世了,去世前,他告诉了冯飞鸿许多当年地下党同苏区做生意的事情,你们可以去向冯飞鸿作调查,很可能对你们现在为杨石山平反有用。这些情况我也是不久前清楚的,如果不讲,对不起组织对不起石山。第二件事,我今天思考了一整天,决定还是告诉你。我同冯飞鸿生有一子,就是黄莲的对象冯双骏。”说罢,她微合上眼,仰靠在沙发上。

顾燃屏息敛气地听着,手心都渗出了汗水。他起身取来热水瓶,打开茶杯盖,却见茶水仍满满的,复又盖上,放下热水瓶。小厅里寂静无声,连脚步声都显得特别响。

沉寂许久,李月英才睁开眼说道:“我会写个东西交给组织,请求处分。枪林弹雨我经历过,国民党反动派的上饶集中营我蹲过,集中营暴动的时候,手臂上还中过一枪,为革命可谓九死一生。参加革命几十年来,从没有受过组织上的任何处分,连一次批评也没有过。”说到后面,声音已带沙哑。

顾燃受到感染,望着已经花白了头发的母亲,不禁眼眶潮湿了。

李月英提供的诸葛智、冯飞鸿的信息在关键时候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杨石山专案组得以顺利地完成了调查取证工作。

始料未及的是山茶横生枝节,差点颠覆了调查取证的真实性。专案组开会的时候,引起了争论。姜玲说,刘山茶做好人丢了原则,而且是撒谎!黄莲说,你不了解刘山茶,她是见多了受冤屈受罪的,她的原则就是保护好人,即使是谎言,也是善意的!姜玲说,她伤害的是她的丈夫,想保护的又是个忘恩负义的李顺子,李顺子对杨石山可不是那么好!黄莲说,这正是让我感动的!宽容是一种美德!姜玲说,那你怎么学不会宽容?这一句将黄莲噎住了,半晌出不了声。

在矿党委会上,经委员们分析研究,一致认为,刘山茶说李顺子的十块银元是杨石山给的,即使如刘山茶所说,也不能因此认为调查结论不真实,因为杨石山手上还有组织给他的经费,还有可以变卖的钨砂,所以这不能就说杨石山给李顺子的是敌人的赏钱。至于杨石山掷银元,有两人目击。矿党委委员一致同意为杨石山平反昭雪。

然而就在拟文件的时候,却没有找到组织上定性杨石山为叛徒的处理决定。在杨石山的档案里,只有一份新中国成立初组织的处理意见:“叛变嫌疑,暂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待取新证后定性。”这即是说,杨石山无辜地经受了二十多年的不公正对待。顾燃感慨万千,然而,这又怪谁呢?杨石山的档案不止一人看过,包括他顾燃在内,都将“嫌疑”当作真凶。吴一群说,这种情况并不在少数,尤其是在“文革”当中。矿党委最终还是决定,鉴于实际情况,杨石山自新中国成立起,一直当作叛徒来对待,所以应于平反昭雪。并郑重决定,以云山矿党委的名义,为杨石山墓立碑,碑书“杨石山同志之墓”,云山矿史独辟一章,专叙杨石山的英雄事迹。

就在那段时间,李月英的组织处理决定也下来了。

省委组织部专门派员到云山,与李月英见面,传达组织处理决定。组织认为,李月英在关键时刻,引开敌人,从而使杨石山得于摆脱敌人的追捕,应视为与杨石山共同圆满完成了党交给的保护七位革命后代的任务,其勇敢无畏精神应于表彰。红军主力长征后,留在赣南的红军病、伤员,组织上曾号召他们给当地群众做儿子做女婿。李月英在与组织失去联系的情况下,与冯性商人生活了三年,并未做出有损革命事业的事情,不应视作变节。李月英毅然决然放弃安逸生活,参加新四军,重回革命队伍,作为一个参加革命队伍不足一年的女青年,实属不易。至于其未向组织交代这段时期的具体情况,应受批评教育,其向组织递交的交代材料,作为本人的检查入档。

那天送走省委组织部的同志,已近黄昏,李月英坚持要顾燃陪她上后山。

这回李月英携酒一瓶,在石山坟前酒祭。

李月英将酒一字儿在坟前洒了,然后与顾燃在草地上坐下来,一直坐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顾燃没有催促母亲下山。在外人看来,李月英是个正颜厉色的高级干部,顾燃却十分清楚,母亲其实是个很讲情感的女人,内心世界丰沛如海。今天无论如何应遂了母亲的心愿,她想在父亲的坟前坐多久便多久。

须臾,天边云开处,露出来一弯冷月,清辉之下,这后山更显冷僻了。孰料,李月英等的就是这个景象,四十多年前,也就在这残月寒星的景色里,石山同打锤兄弟喝着竹筒里的酒,笑着闹着,山岙回荡着他们血性的吆喝声,空气中弥漫着血性的酒气,那种兴奋她是永世难忘的。

月上中天,山风吹面,彻骨生寒,顾燃这才请母亲下山。

李月英离世之前,叮嘱顾燃,切莫葬后山,顾燃问何因,她只说,那地方不应该是她留的。

如今,父亲的坟旁多了一座新坟,这是刚建的山茶娘的墓地。

晨跑之后的顾燃,有些累了,他在爹娘的坟前逗留了许久。飞雪今天要上云山来,她将带走山茶娘的另一半骨灰,回到特区,撒在一处名叫红树林的大海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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