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1/1)

红树林宛如柔曼的长臂,深情地挽着鹏城海湾。一株株红树胼手胝足,萋茂的树冠连成一列墨绿,倒映在海面上,蓝蓝的海水潺动着墨绿,显得更加幽然。在蓝与绿之间,是红褐色的枝干和气根,虬盘交错如蛛网,透露着隽拔和神奇。这些颜色无疑都是大海染的,潮起潮落,哪天她不要接受海浪的洗礼?至于狂飙怒涛的撕打,她也习惯了,经一番冲刷涤荡过后,新月为其梳妆,海风轻抚其身,大海又来宠她了,将她当作翡翠别在了自己的胸襟上。风和日丽的时候,海水里游鱼簇然相拥,羽色各异的鸟儿在林中翔舞啭鸣,一派和谐景象。更为让人心仪的是,红树是植物世界仅有以胎生方式在大海繁衍生息的植物,其种子成熟后仍然依恋着母树,发芽、生长,直至长成幼树,母亲终于要将抚养大了的孩子交给大海了,这一刻,牵着孩子的手松开了,“卟通”一声幼树坠入了海中泥淖,开始了独立生长。红树的母爱竟这般动人!

飞雪走出居住的小区,驻脚望着眼前的红树林,让许多思绪飞进心灵,良久,才招呼了一辆的士,驶向火车站。

验票口乘客都测了体温,发热的全挡在站台外,不许乘车。列车开动的时候,坐在飞雪对面的一位老大爷摘下口罩长吐了一口气,他女儿来送他,一直在车窗外站着,所以之前不敢摘。老大爷嘟哝道,哪里有那么可怕?飞雪见老大爷的目光对着自己,便报以一笑。老大爷身旁的一位中年妇女,从一只旅行水壶中倒出一瓶盖的淡黄色液体来喝,连喝了四瓶盖,然后自言自语道,原来9块多一包的板蓝根冲剂,涨到了40块!飞雪见她的目光也投向了自己,便搭上话说,其实板蓝根的预防效果也不大。老大爷说,我女儿说,最主要的是住房要通风,出门要戴口罩,勤洗手。飞雪说,大爷您说得对,其实也不必太紧张。中年妇女声调提高了一些,说你不要讲那么多其实,珠三角有家医院,十几名被传染了的医护人员,上午得病,下午透视,肺上就全是白点,那叫“白肺”!当晚全部都挂了。飞雪笑笑说,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传说呢。中年妇女说,这就是人瘟啊。飞雪说,其实这病还是可防可控的。中年妇女一脸的不屑。飞雪见状,便学着身旁的那位中年男人,闭目养神,再不说话。

飞雪的心此时浸泡在悲痛之中,哪有闲情雅致养神?她轻合上眼,一滴泪便从眼角流下来了,她佯装揉眼将它抹掉。正月十二,山茶奶奶去世了。山茶奶奶虽不是她的亲奶奶,但确比亲奶奶还亲,她的亲奶奶,太早离开了人世,在她的印象里是模糊的。她是山茶奶奶一手带大的。

山茶的晚年不孤独,她有极孝顺的一子一女,轮流着接她过日子。她想盐崽了,回“老区”,想飞雪了,去“特区”。

去年冬,黄莲还给山茶进行了一次全面的体检,除了血压属临界外,其他指标都正常。山茶还帮小保姆搞卫生,去小区幼儿园,接送小外孙南南。

正月初八上午,邻居张大爷来告诉山茶,都说醋熏可以预防怪病,小区华润超市买醋的队伍排到街心去了。山茶听了,让小保姆做家务,自己去排队买醋。结果排了一个多小时,出了身汗,还没买着,却不知是晕倒还是挤倒,排着排着,忽然就倒在了地上,有认识她的,赶忙将她扶起送回家。

小保姆慌了,忙打电话给飞雪。其时黄莲的医院因专收治**病人,与外界隔离,医护人员须坚守岗位,黄莲从年前至今都没回过家,春节都在医院过的。

飞雪的丈夫陈杰在远洋轮工作,前天刚出海。家里只有飞雪管事了。飞雪接到电话,立马驱车从报社往家赶,路上给妈打了个电话,黄莲让女儿赶紧送医院,飞雪又忙给离家最近的一家大医院打电话,刚到家,救护车就到了。但山茶却不肯上救护车,说自己没事。来的大夫问了病情,测了体温、血压、心率,似觉没大问题,便说,如果头痛、头昏、想吐,就要立即送医院。然后收拾器械,临走又对山茶说,老太太,你去买什么醋呢?除了做菜,那东西没啥用。山茶啊了一声,飞雪赶紧说,民间用来预防感冒,还是可以的。大夫就在喉咙里哼了一声。

大夫走后,飞雪旋即用电话将情况告诉了妈妈。山茶在一旁说,飞雪,你再给妈讲一句,奶奶想回一趟云山。飞雪吃了一惊,说,你现在怎么能走?山茶说,你说吧!飞雪刚开口对妈说,黄莲在电话那头说道,我听见了,告诉奶奶,如果她想儿子了,我就叫顾矿长来。飞雪照这话说了,山茶犹豫了一下说,那就算了。飞雪放下电话,说,奶奶,你要回云山,也要等身体好些再说。山茶说,我今天是累了些,没事的。飞雪说,想大爷了吧?飞雪称顾燃大爷。山茶说,倒不是,这里看病贵得吓人,上次感冒,被你妈弄去住医院,花了快四千!这钱在云山够我吃几年呢!

黄莲住的小区在沿海大道,临海。那天台风袭鹏城,电视上挂了三号风球,小南南还在小区道上滑旱冰玩,小保姆在小区找了一圈没找着,山茶着急了,自己下楼去找,风雨来了,小南南一滴雨没淋着回来了,山茶还没回来,小保姆打着伞又去找山茶,山茶已经全身淋透。黄莲、飞雪下班回家,直埋怨山茶,黄莲生气地说,你是上了年纪的人,台风有多危险你知道不?山茶直叹气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黄莲只好又来安慰她,检讨自己不该凶她。第二天,山茶果然发热,肺炎,住进了医院。黄莲是医生,考虑的总比一般人多,顺便给山茶做CT等,从头到脚做了番检查,花了近四千。后来山茶知道了,反反复复唠叨,说受了点凉,就花那么多钱?太划不来了!

所以这回山茶不愿住医院,但这也由不得她呀,无奈是她执意不去,又真的没有查出太大问题,黄莲、飞雪才没让山茶去住医院。孰料到了晚上,山茶自觉恶心想吐,第二天一早,便坚持要飞雪送她回云山。飞雪打电话问妈,黄莲想想自己又抽不开身,飞雪报社工作又忙,山茶有个病痛,还真的顾不过来,就同意了。

飞雪请了假,陪同奶奶去云山。一早动身,先乘火车后转汽车,至云山已傍晚时分。顾燃接站,即送山茶到云山医院,诊断却是急性肾衰竭,连夜又送赣州市一所大医院,那里才有血液透析机。飞雪不离奶奶左右,顾燃四下托关系找好医生,办理住院手续,忙前忙后,设法安排了单间病房。

此时,山茶病情急转直下,不思饮食,神志恍惚。顾燃冲了一碗藕粉,这是山茶平素最喜之食,也只抿了几口,顾燃、飞雪两个都急得不行,寸步不离病床,不敢合眼。到了半夜,山茶睁开眼来,说要下床,顾燃以为要小解,就让飞雪上前,却见山茶摆手,飞雪说有尿就好了啊!山茶却说,只是想下床坐坐。顾燃和飞雪便将山茶扶下床来,让她坐在一把靠椅上。

“南南只能吃脱脂奶粉,要告诉小吴记住。”山茶说,小吴是小保姆,一般的日用品是小吴去买的,小吴有些粗心,南南对全脂奶粉特敏感,一吃就拉稀或闹肚子胀痛。

飞雪说:“知道知道。”

“人总要走,皇帝老子也一样。就是没有时间带大南南了。”山茶唉了一声。

“你不要乱想,”飞雪说,“你的病不要紧,又不是癌呀什么的不治之症,可以医好的。”

“我晓得。”山茶说,“盐崽,你过来。”

顾燃忙在山茶跟前蹲下来,双手握住了山茶的手。

山茶接着说:“还是跟你爹一起吧。又不能做两下,海边也蛮好,我晓得又不是坟场……在这头要看南南他们就难了……你们在两头,这些年来弄得我总是跑来跑去……”

山茶的话,顾燃和飞雪都听懂了,不禁悲从中来,又强忍着不敢流下泪来引山茶伤心。

偏偏在这时候,一桩倒霉事从天而降,这天,飞雪接到单位部门领导邱主任的电话,说飞雪写的《怪病引起市民恐慌》的报道惹了麻烦,上头要报社整个材料。飞雪问,什么材料?要检讨吗?邱主任叹口气,是检查吧。飞雪说,检讨和检查不一样?邱主任噎了一下,说,查一查的意思。飞雪说,查什么?影响了社会正常秩序?邱主任说,小黄,我是支持你的啊,领导说这篇东西先压一压,不是我顶的吗?你是当事人,不回来不行啊。奶奶的病怎么样了?飞雪说,现在才想起来问啊?邱主任说,如果问题不大,就回来一天,一天好不好?飞雪嘟哝了一阵,自己也听不见在说什么。邱主任急火火地连问怎么样啊?飞雪就说好好好,放下了电话。谁知这一去,竟是同奶奶的永诀。待飞雪重返云山,山茶已离世了。云山人最讲究的是送终,飞雪奶奶去世飞雪没有送到终,这让她心酸不已。

这次飞雪回云山,邱主任批假的时候才说,上次的检查其实意义是积极的!他竖起大拇指,又说,我该给你颁一个时代奖、历史奖!飞雪噗嗤一笑,说,你唬我吧?亏你想得出来!邱主任说,现在中央媒体天天在播疫情,你没看见?

火车到赣州站,已是下午二点多钟。飞雪赶往慈云塔,她同父亲有约,见过父亲她还要赶往云山。

飞雪同父亲一直保持着联系,她的身世是山茶奶奶同她说的。黄莲知情,却装着视而不见。

有一次,冯双骏送女儿一对玉镯,飞雪不要,说采访任务多,戴在手上不小心砸了可惜。冯双骏送一本《忏悔录》给女儿,扉页冯双骏写了两行字:

当时我是卑鄙龌龊的……

没有可憎的缺点的人是没有的……

—卢骚

这里写的是“骚”而不是“梭”,飞雪学过现代文学,知道是那时候的翻译,卢梭的《忏悔录》飞雪也读过。她想了想,要了。

回到家,飞雪将《忏悔录》放在自己的电脑桌显眼的地方。

有一天,黄莲看见了它,翻开来了看,那目光久久停留在扉页上。飞雪发现了,心想,母亲一定在辨认那两行字的字迹,她便在心里说,父亲,你的任务我完成了!

前几天,飞雪收到母亲从病榻上发来的短信:

雪儿,估计过几天可下呼吸机了,你把那本《忏悔录》给我送来。

飞雪泪如泉涌,知道是到了该告诉父亲可以试着同母亲联系的时候了!

慈云塔下,飞雪见着了久等她的父亲。飞雪让父亲按照她提供的手机号码,给母亲打电话,她看见父亲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好几个数字按了几遍才按对。

后记刘华君在《贵如乌金》里回忆说,我们曾“一趟趟的,乘坐班车驶向‘梅岭寻梅’,驶向‘郁孤台下清江水’”(《散文》月刊其时相继发表了拙作《梅岭寻梅》、《郁孤台下清江水》等散文)……“前往森林的深处、矿井的深处,前往历史的深处,赣南人的心灵深处。”我们一道迷醉在赣南风景独好的山水之间,采撷那些乌金般珍贵的创作素材。弹指间三十年过去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由于工作的变化,我中断了小说创作。然而,世上千万座大山,唯有故乡的大山不能忘怀。金山银山,比不上矗立在我心间的故乡的大山!

今天,我终于把《山脊海腹》虔诚地献给了赣南那片红土地!

历史,是不能忘记的。刘华在《贵如乌金》里说得好:“即便在矿山,历史也并非寸草不生的尾砂坝。历史有血有肉有肌肤有气息有表情。历史的记忆和情感中,蕴藏着丰富的可以观照现实的精神价值,它比乌金更金贵。”读者如掩卷而思发,是我所期望的。

著名文学评论家刘华,为这部小说作了序——《贵如乌金》,著名作家周大新、著名文艺理论家桂青山为这部小说撰写了推荐语,在此一并表示真挚地谢忱!

201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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