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过这幢房的屋角,就看见娘的家了,顾燃急促的脚步陡然间滞住了,一步,一步,仿佛是在丈量着某种距离。几十年如一日,他没有忘记娘,同娘没有距离,没有同娘生分过,有的时候,想呀想呀想,梦中经常趴在娘的坟头上痛哭,睁开眼,就真的流出泪来了。然而,娘近在咫尺却不知晓。曾经疼他心头肉的娘为什么不来找他?因为生父杨石山?因为母亲?因为娘她自家?还是因为他这个不孝的儿子?
他在娘的家门口站定了,顷刻,就要回到昔日清河镇娘儿俩的时光中去了,他定定神,着力喊了声:“娘!”这声娘刚出口,他的眼圈就红了。
“哪个?”
屋内有人应,这是娘的声音?
虚掩的屋门“呀”地打开了。真的是娘啊!他看见了娘侧着的半个身子,看见了那张令他心颤的变得苍老了的脸,这张脸的轮廓是多么熟悉哪,他赶紧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娘的手,鼻子一酸,喑哑地又叫了声娘:“……盐崽来看你了……”
山茶愣了一下,这句娘,她企盼了多少个日子?数不清了!此刻忽然出现了,倏然拉近了近三十年的光阴,一时间,她不知所措,痴痴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中年男子,这人她不陌生,就刚才,还透过小轿车的玻璃看见了他,但是,这么近,手拉着手,是做梦才有的情景啊,好一阵子,她的嘴唇才蠕动了一下,想喊声盐崽,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顾矿长,声音颤颤的掩饰不住激动。
“我真的不知道娘就在我们矿……”顾燃说着,也不等山茶叫,径直进了屋,“娘,叫我盐崽吧。”
“……你,请坐。”山茶拿起桌上的茶壶给顾燃倒了杯茶水。
山茶的这种态度,顾燃始料未及。山茶的这种客气,让他挺不好受。他顺从地在四方桌旁坐下。坐在桌子另一旁的黑古和石头,做了个多余的动作:将长条板凳往后挪了挪。
山茶说:“这两个是我请来的喇叭师傅。”
顾燃已经看见了墙角竖着两支唢呐,明白了这两人的身份。自“文革”开始至今,云山还不曾有人做红白好事吹唢呐的,虽然在周边农村,这种红白好事吹吹打打的风俗又兴起来了,但报上还不时有倡导移风易俗、抨击红白好事搞迷信的文章出现,娘要这么做,群众会不会有看法?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里忽闪了一下,他没有说什么,向黑古和石头点了点头。
黑古和石头端坐不动,黑古只是照着顾燃的样子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回敬。
“喝口茶吧。”山茶轻声说。
顾燃又顺从地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原来是凉茶,用麻姑草泡的,这里的乡下一年四季喝这种茶,顾燃多年来没有喝过了,就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了一杯,一股甜津津的感觉打心底油然而生。山茶拿起桌上的瓷壶又给顾燃续水。这壶是个直径约半尺、高七八寸的圆柱体,乃赣南土窑烧的土瓷,这里的乡下多用这种壶。顾燃想起来,小时候,口渴了就捧起壶嘴对嘴地喝,娘却总是将壶里的水倒在麻兜碗里喝。
“娘,你也喝一杯。”顾燃见桌上有空着的茶杯,就起身给山茶也斟上了一杯茶,双手递过去,“盐崽没有来看你,娘不要怪我呵。”
“哪个怪你呢,莫这样讲。”山茶双手接过茶杯,轻轻放在桌上。
“娘,你坐呵。”顾燃恭敬地说。
山茶将靠墙的一张四方竹凳搬到离桌有两三尺远的地方坐下来。
“娘这么客气就是怪我了,盐崽是从来没有忘记过娘的。”顾燃就从与娘分别后说起,如何写信,如何向当地政府查询,来赣南工作后又如何亲去清河镇,却只见浩如烟海的水库,等等,说了个仔细。
山茶静静地听着,不插一语,这番话,曾听李月英说过。待顾燃说完,她就说:“我晓得了。”
有些局促的顾燃想起带来的“礼品”,来之前,斟酌过带什么东西去见娘好,觉得带什么都嫌轻,就想起了压在箱底娘做的一双布鞋,便装在中山装大口袋里带来了。这时候他就拿出来,解开绳结打开包鞋的布帕,亮出鞋来。这双鞋似乎九成新就收藏起来了,几十年的光阴使黑布鞋面变成了灰黑色,底线尚未磨掉,看得出为了耐磨针足扎得密密的。山茶就想起来,这是新中国成立初,石山带人来接走盐崽,她蒙在鼓里,高高兴兴地托那两位干部带了这双鞋给清河镇读书的盐崽。她就说:“还留它做什么呢?这是你十五岁穿的,小了没有用了。”
“山里的小鬼哪个不是打赤脚?就我享福,几乎没有断过鞋。”顾燃沉浸在温暖的亲情回忆当中。
山茶说:“没断过?你莫打胡话,你打碎了我搓麻的瓦,有鞋不穿偏打赤脚。”
说起搓麻,娘儿俩都想起了从前。那时候,山茶在山坡种了麻。她白天下地,晚上就在油灯下搓麻线。一张矮竹椅,一只浸麻的小木盆,一只装麻线的篾篮子,还有就是山茶说的瓦,这是专门用来搓麻线的瓦状陶搓板。山茶麻线搓得又快又好,那二尺来长得麻,水浸软之后撕成长丝,一绺绺地撂在左大腿上,右大腿上骑着那瓦,两根细麻线拧着在瓦上来回一搓,就是尺把长的麻线了,一晚可以搓好几丈长的麻线,盐崽读小学堂的时候,心疼娘累,偷偷打碎了瓦,山茶气得用小树枝打了他一顿屁股,还花了一天时间跑清河镇买了张新瓦。还有一次,盐崽见娘的手裂了好些冻疮口子,就赌气不穿鞋,霜天也赤脚去上学,结果又挨了娘的打。盐崽上中学堂,懂事多了,就帮娘撕麻,圈麻线团。搓麻他不会,娘也不会教他这个。当年相依为命的亲情,谁也没有料到会忽然中断。
顾燃动情地说:“以前你是我的娘,往后也是我的娘,爹不在了,盐崽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山茶就说:“我身子还行,没病没痛的。石山走了,也不消服侍哪个了,自己做来自己吃。”
顾燃恳切地说:“娘,你养育我十五年,我能没有良心?我能不管你?”
山茶觉得被盐崽握过的右手,好像还留着盐崽的体温,这阵子又传导全身去了,周身都暖和起来。这个崽,变没变?听这话看这样子,是个有良心的崽没有变啊!不对,变还是变了,是个官了,她猛然间想起了石山的话,想起了李月英的话,还想起了刚才小汽车里的盐崽,右手掌就在膝盖上蹭了一下,刚蹭过,又赶紧睨了一眼盐崽,盐崽没有在意这个动作。
山茶说:“你是大领导了,我是个罪人的女人,扯不到一块去了的。”
“娘,”顾燃着急地说,“你要相信盐崽,爹是冤枉的,我就是丢了乌纱帽,也要为爹平反。”
山茶信这话。盐崽昨天在杨石山遗体前的一跪,今天臂上的黑纱,都是佐证。但山茶却说:“从新中国成立到而今,等了多少年了?”她扳着指头算着,“快三十个年头了,人都等死了,平反有什么用?”
山茶的漠然,让顾燃更加不安,娘的话不是气话,是企盼过度的绝望的表露,他开导说:“有些大领导,还不是死了才昭雪的?娘,我刚才同石书记去了松岔口选地,那地方到处是松树,对面是三坑口的候车亭,已经有几十座坟墓了。石书记也讲,要让人记住杨石山。”
山茶摇头说:“石山生前同我讲好了,葬在后山。”
因职业使然,云山地形地貌顾燃了如指掌,后山是个什么地方?山陡崖险,人迹罕至,乃黄鼠狼出没之所在,没有人会想在那里择地筑坟,偏偏娘和爹要选这个后山!这背后是不是透露出他们的绝望,还有着悲凉,有着躲避?娘的话着实让他吃惊。
“后山太荒,松岔口好,有人气不寂寞。”顾燃说。
“后山是定了的,你就不要为难我了。我问你,刚才是不是你同石书记坐在车上?那个拦车的是黄莲的母亲……”
“我们知道。”
“怎么就急急忙忙开走了呢?”
当时,顾燃也不满石明玉的做法,但他不想解释,诚恳说道:“娘责怪得对,我错了。”
山茶听了这话,心中宽慰了一些。
正说着,门外有人喊石山嫂在家吗?山茶就站起来,边走边应道在,将门打开,原来是矿部办公室的老陈。老陈见顾矿长在,先叫了声顾矿长,然后告诉山茶,火葬场快开炉了。
屋里的人都站起身。山茶对顾燃说,你就不去了吧。顾燃说,怎么能不去呢?老陈说,顾矿长也代表矿里的领导啊,火化、安葬等一应事宜,顾矿长都亲自过问,你就让他尽这份孝心吧。山茶就不再言语了。老陈看看黑古和石头,对山茶说,吹这个合不合适啊?山茶说,怎么不合适?又不反党反社会主义。顾燃自然明白老陈也是在提醒自己,但见娘的口气坚定,就咽下了一切话,娘的心思他清楚,娘要这样张扬一下,同她坚持将爹葬后山,看似南辕北辙,实质殊途同归,葬后山,是不愿死者再受人唾骂;请乐手,是不情愿丈夫无声无息就这样埋了,就这样结束一生,是她拒不承认丈夫是个罪人的抗争。老陈见矿长沉吟不语,忙说那好那好。
一行人走出门来,只见门外已聚了一大群人,近邻街坊,还有过路的,多是家属妇女。这些人,见他们出来了,就推搡着让开了一条路。
杨石山死后,山茶是顾燃的养娘,就是云山头条新闻了,杨石山原本是个老故事,现在加了个矿长,故事就添了一对翅膀,风传全矿,一百家饭桌就是一百张说书的台子,一百张嘴讲了一百个不同版本的故事。
矿团委建公园挖了尾砂坝下的菜地,有菜地的妇女不少,肚里积蓄了怨气,对公园规划小组的杨石山很恼火,现在杨石山死了,她们来看热闹,见矿长身后还有两个拎着唢呐的喇叭师傅,不由都瞪大了眼睛。忽然,人群当中有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叛徒该死!”
人群中出现了微微的骚动,但没人跟着再喊叫什么。
顾燃在山茶身边说:“娘,吹起来吧!”
“吹?”山茶一愣,“还不到时候,要出炉才开始吹啊。”
“现在就吹!”顾燃不等娘再开口,就对黑古和石头说,“吹!”
那悲怆的唢呐声就响起来了,唢呐声在云山镇的上空久久回旋,震慑了所有观望的人们,凡是听见了唢呐声的人,都感觉到了它的情感表述,那些音符在人们的心中组织成了不同的联想。
山茶的眼角滚落下了泪珠,她在心里说,石山呀石山,听见了没有?那一年,我们在清河镇成了亲,我同你讲过,别个吹吹打打办喜事,我们没有也不眼红,今后,哪个先走就一定要吹吹打打补回来,今天吹了,你听见了没有?
顾燃发觉了娘的情绪变化,就叫了声:“娘!”
“盐崽……”山茶回应了一句。
娘终于叫盐崽了,叫盐崽了!顾燃鼻子酸酸地又叫了声:“娘!”
“盐崽。”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