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1)

杨石山与李书记说话的时候,山茶用开水冲了一小碗藕粉喂石山,藕的清香使这间弥漫着消毒药水味的抢救室,多了一份温馨的气息。杨石山吃着藕粉,精神好了许多。

赣南藕多,乡间许多塘都种藕,还有藕田,莲子是土特产。石山从红军队伍抱回月英的孩子,山茶就是用米汤、藕粉喂养大的。石山最喜欢吃的也是藕粉。今早石山进医院,山茶慌乱当中,只是顺手拎了一包藕粉便去了医院,当时她想,石山一定会好转过来,一定要吃东西。

藕粉他家是没有断过的。他俩下山去赶圩,常在荷塘边的农舍买藕粉。有一次,石山开玩笑说山茶你走得脸红扑扑的,像朵荷花,山茶说自己瘦瘦的黄脸婆像什么荷花?烂泥里的莲藕还差不多哩。他就想起月英来,山茶是泥里的藕,月英倒真像荷花,自己则是茎,一辈子同藕相依为命,那朵向着天空生长的花,同自己相连的时日并不多。

此刻他吃着藕粉,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又想起了那个比方。

他与山茶成亲,既突然又自然。

李月英刚出世的孩子,杨石山没有托付给黄嫂,怕太麻烦她。黄嫂有公婆两个老人要照看。他沿江没有找到月英,返回黄石村之前,先到一处原是红军放食盐、药品的土房仓库,打扫干净之后,才去黄嫂家接月英的孩子。

杨石山带着孩子,连夜上了云山。

来到山茶居住的寮棚已是午夜,月亮悬在当空,大地分外明亮。石山轻敲柴门,就听见寮棚内传出山茶警觉的声音:“哪个?”

石山压低声音说:“是我,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石山就听见山茶急急下床跑至门口的脚步声,然而过了许久,却再听不见门闩的响动。

石山警惕地反身环顾四周,万籁俱寂,就大点声说:“山茶!给石山哥开门哪!”寮棚内仍没有响动,石山正愣着,从柴门缝隙塞出一样东西,“当”地掉在地上,石山弯腰拾起一看,是山茶腕上之物,那只扭丝银镯子。石山茫然不解,是不是山茶成了家?再叫门时,寮棚内毫无反应。他怕惊动左邻右舍,只好迷惘而痛苦地拖着步子离开。这时那扇柴门却“吱呀”一声开了。石山忙回转身,只见山茶呆立门前。石山走拢去,看见山茶满面是泪。

山茶冷冷地问道:“你有了家,还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石山省悟过来,山茶是从门缝里看见自己怀抱婴儿,弄误会了。便说:“快进屋再说!”

进了寮棚,石山将孩子放在床上,又将镯子重新给山茶戴上,双手抱住山茶的肩头,恳切地说:“我在红军里,怎么可能成家呢?这孩子是捡的。”

山茶道:“你不哄我嘛?”

石山说:“怎么会哄你?我在红军里头哪天不想你?石山哥什么时候哄过你?”

山茶就伏在石山胸前呜呜地哭出声来,石山慌忙捂着她的嘴要她莫哭。

山茶用手背揩一把泪,才记起去闩门。

石山就问山茶伤怎么样,日子怎么过的,山茶告诉他,他走了不久伤口就愈合了,过日子全靠石山的打锤兄弟帮衬,她为他们煮水烧饭洗衣裳。山茶说着要点灯,石山拦着不让点,山茶问饿不俄,要煮番薯,石山说:“不要弄了,你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

“这种时候去哪里?”

“下山。”

山茶再不说二话。动手去收拾东西,摸黑打包袱,锅灶带不走,东西也不多,几件烂衣裳,一床破被子。

石山看山茶很兴奋,不禁问:“你不问我带你去哪里?”

山茶手不停地边收拾东西边说:“你们红军败了战,你当我不知道?跟你躲白狗子哇。”她拿起一尊白瓷送子观音像,欲放进包袱里。

石山问:“这是什么?”拿过瓷像看了看,“带这个沉。”

山茶认真地说:“初一十五我都烧几柱香供着哩,要生,就给你生个崽。”将瓷像夺回,小心地放进包袱。

石山看在眼里,问道:“我这样拖你走,不怪我?”

“我才不管你带我去哪里,去多久,有你在身边,就够了……”山茶说罢,抱起孩子就跟着石山出了门。

他们一路上吃生番薯,孩子就吃山泉水,饿得孩子哇哇直哭。第二天晩上,才到深山旮旯里的新家,那便是杨石山已经收拾好的土屋。

石山点亮油灯,山茶见床上叠着被褥,锅灶齐全,屋角堆满了柴,屋子也很干净清爽,高兴地说:“不走了吧!”

石山说:“都走了一整天,还想走?”

山茶开心地笑道:“不想走了!不想走了!周围几十里才有这么几户人家,你放心,我也放心。”就在床沿坐下,哄着哭闹的孩子。

石山见孩子哭得声音沙哑了,顾不得累,坐在灶前生火,然后从缸里拿出一只布袋来,山茶问是什么,石山说是藕粉,冲开水喂孩子。山茶好奇心驱使,走过去看那屋角的缸,缸里盛满了米,又揭开盐罐子看,盛满着食盐,她眼睛不由发亮:“白狗子围你们,这盐看都看不到,金贵呐!”

石山又从怀里拿出一叠银元放在桌上:“都收着,往后日子难了可以应付应付。”

山茶抿嘴朝石山睨了一眼,动手铺床。锅里水不多,这时候冒着热气开了,石山冲了一大碗藕粉,匀出一小碗放在水缸里浮着,同山茶吃那剩余的,他们吃完,那小碗藕粉已经凉了,才喂孩子,孩子小嘴吮得啧啧响,那是饿极了。孩子吃饱再不哭,一会儿香香地睡熟了。

山茶问:“叫什么名字?”

“没名姓,不是讲了,捡来的。”

“哼!瞒我!这一路上,疼他像心头肉,我没看出来?捡的有这么亲?不是你的,我信,是你红军朋友的,骗不了我。”

石山认真地说:“我们有纪律,不该讲的,父母妻儿也不能讲,山茶,你就莫多问了,这孩子是没有姓名。就叫他,盐崽吧。”

“好,盐崽,金贵。”山茶脱了褂子,仅留一件贴身衣兜,胸脯微露,含情说道:“你不困?”

石山看见了山茶肩胛处的那块伤疤,粉红色,酒盅大小,他心疼地摩挲着,山茶却赧然地低下了头,轻声说道:“要看你就看个清楚。”说时竟把衣兜脱了,裸露着上半身。

石山蓦然意识到什么,心跳跳的,山茶已经把头埋在了他胸前,他一把抱紧了她,拼命地吻,似乎要把离别情全都融化进去。这当儿,也不知是谁不慎碰着了孩子,孩子“哇”的一声哭了。石山立即撒了手,眼光痴呆地望着孩子。山茶发觉他神色不对,就问:“你怎么了?”

石山轻拍着孩子,说:“山茶,你听我讲……”

山茶不耐烦地打断石山的话:“有话明天再讲好不好?”

石山拍得孩子不哭了,说:“我们红军没有垮,还会打回来。我是有任务留下来的,特殊任务,你就莫问。我是不能在这里住下的……”怎么能在这里长住?自然不能,那六个孩子得关照,卖钨砂,换钱,分送六家,从长久计,自己也要上山去挖钨砂赚钱,才养得活那么多只口,红军到底什么时候再打回来,哪个能料到?“山茶,我一定要走,还有事情等我去照料。最主要的,你生了孩子,盐崽招人疑……”

山茶打断他的话,赌气说道:“你把盐崽给人家,要养,养自己的!”说着,鼻子一酸声音变了样,“你到头来还是要走!你眼里有没有我?”

石山好声好气地说:“盐崽也是有父母的,人家舍了骨肉,不比我们苦?丢了盐崽,伤天害理你做得出?”

山茶顶撞道:“这个做父母的,为什么要舍了骨肉?为什么要交给你养?你就是信不过我,信得过,为什么不告诉我盐崽的父母是什么人,是死了还是在世上?难道这也是什么特殊任务?你不要编了话哄我,你原原本本讲给我听。”

石山说:“我不瞒你,信得过你。盐崽是月英的崽……”他见山茶惊得瞪大了眼睛,“你莫急,听我讲……”就把如何同月英见了面,如何接受了特殊任务,又如何在绵江遇敌,月英为了掩护他引走白狗子的事,一一说了个明白,只是不说还有六个孩子的事,那是党的机密。

山茶听罢,点头说:“你敢讲出来这崽是月英的崽,话就不掺假了。从前,你也没有骗过我。你的话我信。”

石山就说:“我和你,终究是夫妻,眼下忍一忍,日后盐崽大一些再讲,我两个总是要聚的。”

山茶说:“好,你这个人,认定了的,如同吃了秤砣铁了心,你要走,拴不住,盐崽我也会疼他亲骨肉。只是今晚一定要做夫妻!我晓得,生得密惹人疑,何况带两个刚出世的也难,要是我肚子里有了,弄包药打掉去!”

石山万万没有想到山茶会出这个主意,又是激动又是心酸,望着山茶说不出话来。

山茶说:“莫想这么多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今天,就是我交给你的日子!”

石山听得心酸,说:“我是对不住你的,你做童养媳,我丢下你上云山,在云山相聚了,我又丢下你去当红军,今天又相聚了,还要丢下你走……”

山茶将溢出眼眶的泪水用被头揩干净,拉着石山的手:“我不怨你,我高兴。不消媒人,你去当红军的那天晚上,你送我银镯子,月老替我们做了媒。不消花轿,你陪我走了一整天到这个家来。也不消拜堂,你同我骨肉连着筋……”说着说着禁不住又流下泪来了,声音哽咽起来,“别个吹吹打打办红喜事,我们没有不眼红,我们今后办白喜事,你先走,我帮,我先走,你帮,一定要吹吹打打补回来!你听见没有?”

在石山的记忆里,山茶的这一席话是最忘不掉的,尤其是后头两句,听得他心酸心痛,山茶一门心思就是要和他白头到老!他与山茶自小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长,但这却是头一回晓得山茶这么有心思,是一个情感分外铁实的女人,石山在心里发誓这一辈子要好生待她。然而,石山却再一次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痛苦。石山在与她相聚十数天之后,离开她上了云山,他本以为十天半月可以回来探望爱妻,谁料一去竟十余年再没有见到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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