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们君臣定然有些体己话要说。长公主悄悄擦了擦眼泪,同季宣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众人一道到阁外守着。
东阳侯重新躺回榻上,目光却紧紧缠着巫王身后的黑袍少年,虎目隐隐含泪。
九辰悲怆难抑,怔怔走到床前跪下,低着头,双肩剧烈的颤抖起来。隐忍了一路,他终于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肆意抽泣。
东阳侯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抚摸那少年的肩膀,可重病中,他一双胳膊,却如同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昔日,这双铁臂,跃马提枪,独当剑北十余载,令鬼方、漠北诸国闻风丧胆,是何等的遒劲有力。巫王纵使钻研帝王心术多年,早已冷硬的心肠,也被这情景绞得颤动不已。
“昌平五年,鬼方联合漠北诸国,偷袭巫国北境,烧杀抢掠,屠戮百姓,边关告急。你临危受命,带领季氏男儿,从王都出发,连夜奔袭,在没有粮草补给的情况下,血战五日,大败敌军,逐鬼方于北境之外。激战中,你左腿被鬼方王子忽拉图砍了一刀,落下终身腿疾。”
巫王坐到床前,哽咽着说罢,握住季礼布满厚茧的手掌,悲痛不已:“恺之一生忠勇刚烈,孤负你良多。恺之可有余愿未了?”
“老臣戎马一生,替先王和王上开疆拓土,保巫国边境二十余载安宁,上对得起巫国百姓,下无愧列祖列宗。此生,了无遗憾。”
季礼浑浊的双目,迸出一道炙热光芒:“只是……有些话,老臣若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巫王颔首,喉间发酸:“恺之但说无妨。”
季礼费力喘了口气,满面苍凉:“储君乃立国之本,国本动摇,必有大祸。自从两年前凤神血脉现世,九州各国虎视眈眈,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巫国。他们都盼着巫国朝堂内乱,好趁虚而入。王上英明神武,乃当世明君,切不可因一己偏好而置国本于不顾,引发祸乱啊。”
九辰背脊一僵,心底悲怆无以复加,他视如长辈的老侯爷,临死前都在拼着最后一口气为他筹谋。
“王上能答应老臣么?”
垂死病中,季礼所有的精气神,似乎都凝在了这句话里。
巫王墨眸一颤,只叹道:“这些事,孤自有分寸,你就不要再劳心了。”
听巫王这么说,季礼认命般叹息一声,目光复投向跪在床前的黑袍少年,道:“老臣有几句话,想单独跟殿下和剑儿说,王上可否应允?”
巫王点头:“孤去唤剑儿进来。”
季剑正心急如焚的守在阁外,听到巫王传唤,立刻冲门而入,奔至东阳侯床前跪下,红着眼哽咽道:“爷爷。”
语落,他已泣不成声。
季礼望着并肩跪在他面前的一黑一白两个少年,眼角缓缓流出泪水,满是牵挂和不舍:“我这一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两个孩子。”
两个少年闻言,双肩颤抖得越加厉害。
“你们……把手伸过来。”
两人立刻胡乱抹了抹眼睛,听话的将手递到老侯爷掌中。
季礼先握紧九辰的手,目光殷切:“我季礼看人从不走眼。老臣知道殿下是个好孩子,一腔赤诚,宁愿委屈自己,也要护别人周全。可老臣希望,日后,殿下不仅要保护别人,也要学会保护自己。”
“殿下身为世子,不仅身系一人安危,而是身系整个巫国的安危。为了巫国百姓,请殿下无论多难都一定要坐稳这个位子,稳定朝纲,不给外敌可乘之机。我枕头下面,有一个锦囊,是老臣和南相的最后一点心意,殿下记得把它仔细收好。有了它,殿下在朝中不会孤弱无依。”
九辰重重点头,喉间酸涩发胀,说不出话。
“剑儿。”
老侯爷偏过头唤了一声,季剑立刻向前倾了倾身子,颤声道:“爷爷,剑儿在这里。”
东阳侯怅然叹道:“为将者,最忌匹夫之勇,凡事皆要谋定而后动。我已上书王上,让你来承袭侯爵,日后,侯府和季氏一族,就交给你了。”
季剑大恸,伏在床边,放声痛哭。
季礼抚着孙儿手掌,怜惜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日后,朝堂之上,你要磨砺心志,学会隐忍收敛,切莫再像以前一样放肆任性。可若遇到不公不平之事,也要激浊扬清,不要辜负季氏男儿忠勇之名。”
“是,爷爷,剑儿记住了!”
季剑咬牙收起泪水,挺直肩膀,哽咽应下。
季礼目露欣慰,拍了拍孙儿手掌,眸光一凝,道:“剑儿,给殿下磕个头。从今往后,殿下的心意,便是东阳侯府的心意。”
“是。”
季剑顺从的应下,转身,对着九辰,恭敬一拜:“臣季剑,见过世子殿下。”
九辰身体一僵,生生受下,黑眸溢满悲凉。
交代完后事,老侯爷一口气终于泄下,他轻轻握起两个少年的手,将他们的手掌叠在一起,含笑道:“日后,你们要相互扶持,再无猜忌。”
笑时,他疏阔的眉间,又展露出昔日的豪迈之态,悠悠唱起那首《九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昔日月城旧事浮进心头,九辰和季剑对视一眼,释然而笑,霎时间泪流满面。
歌声飘出暖阁,众人恻然,巫王身子一晃,幽深的墨眸,终于缓缓溢出水色。
季宣隐隐意识到什么,发疯般分开众人,当先冲了进去。长公主泣不成声的唤了声“父亲”,也连忙扶着彭氏跟了进去。
阁内,两个少年跪在床边,皆乖巧的把脸贴在东阳侯宽厚的手掌上。床上,老侯爷安然睡去,神态安详。
东阳侯薨逝,举国哀悼,巫王以国礼葬之,亲自扶棺出侯府。沧溟百姓自发聚集在道旁,为东阳侯送行。
次日早朝,刚继承侯爵的季剑以“少不经事,恐难承国之兵事”为由,主动将兵符上交巫王。自此,巫王独掌兵事大权,百官唯右相桓冲、国尉史岳马首是瞻。
“砰!”
上好的青花瓷酒壶,带着绵柔酒香,滚落在地。侯府后院的演武场里,一白一黑两个少年并肩躺着,皆是浑身酒气,醉醺醺的。
可细看两个少年的眼睛,却都凛冽明亮,异常清明。他们已喝了整整一日一夜的酒,却仍旧没能如愿醉去,反而越喝越清醒。
季剑倒拎起一只新开封的酒壶,任冷冽如冰的酒水浇过面部,木然的睁大眼睛,问:“爷爷给你的锦囊里,究竟写了什么?”
九辰平看着沉沉夜空,平静吐出三字:“我烧了。”
季剑悚然一惊,挺尸般猛窜起来,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忘了这件事吧。”
九辰偏过头,双颊泛白:“东阳侯府,只有秉承王上心意,才能安稳无忧。侯爷说得对,巫国不能内乱,给外敌可乘之机。”
最近朝中流言蜚语,季剑也听了许多,见九辰如此,一股莫名的不安隐隐升起,怔怔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九辰微扬嘴角,黑眸明亮逼人:“阿剑,我很怀念,我们在剑北纵马长歌的日子。希望,日后我们还有机会如昔日那般畅快。”
说罢,他拎起酒壶,轻身而起,再无顾念的扬长而去。
演武场外,柔福长公主眉目静和,无声立在花木之后。
见九辰出来,长公主移步出去,堪堪挡住那少年去路,福了一礼,低眉道:“殿下留步。”
“见过姑姑。”
九辰客气的同长公主见过礼,未等长公主开口,便道:“姑姑要说的话,子沂都明白。姑姑大可放心,日后,子沂不会让阿剑为难,也不会让东阳侯府陷入危难。”
长公主被他一言戳穿心思,暗叹这少年通透灵慧的同时,目露感激,郑重为礼:“殿下能明白,再好不过,柔福替东阳侯府谢谢殿下。”
九辰轻笑:“姑姑智谋无双,堪比男儿。昨日朝堂之上,阿剑主动交出兵权,若子沂没猜错,定也是姑姑的主意。有姑姑在,东阳侯府定能长盛不衰。”
说罢,他点头为礼,也不等长公主开口,便只顾朝府门方向走去。
长公主盯着那少年孤寂挺拔的背影,复暗叹一声,正要移步离开,忽然感觉有一道火辣的目光,正从旁边射来,灼灼逼人。
“剑儿……”
长公主一惊,才发现季剑一身白袍,双目泛红,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
季剑足下发软,摇摇晃晃的灌了口酒,苦笑道:“为什么母亲总是如此提防阿辰?”
长公主玉容霎时雪白,满腔苦涩齐齐涌出,冷声道:“要怪,只能怪他投错了胎,成了那个女人的儿子。”
寂冷的朱雀大道上,只穿着黑色单袍的少年站在黑暗的拐角里,扶着墙,呕吐不止。这两日,九辰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可胃里依旧翻江倒海绞痛的厉害。
吐了半天,他也只吐出一地混着酒气的酸水,直到喉头一甜,溢出血丝,他才感觉胃里舒服了一些。九辰失力般靠着墙角坐下,闭起眼睛,大口吸着冷风,来缓解胸口的憋闷。
“怎么又搞成了这副模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冷诮的声音乍然响起,将九辰几近麻木的思绪唤醒。
九辰慢慢睁开眼睛,果然不出意外,一袭青衣的男子,带着张清逸出尘的脸庞,正站在他跟前,皱眉打量着什么。
“我向来如此,离侠还没有习惯么?”
九辰冷冷挑起嘴角,毫不示弱的道。
离恨天凉凉一笑,没说话,然后撩起青袍,竟和那少年并肩坐在了墙角。
他闭上眼睛,模仿着九辰的模样,深深吸了口冷风,又皱起眉:“冷风穿肠,很解气么?”
九辰仰起头,沉默的盯着夜空,不答。
离恨天忽然伸手,拍了拍他头顶,朗然笑道:“傻小子,男子汉该哭还得哭,死憋着算什么英雄,等哭完了,照样能顶天立地。”
九辰眼角,倏然滚出两道泪痕,淌入鬓角,再无踪迹。
他偏过头揉了揉眼睛,低头问:“梁伯还好么?”
提起此事,离恨天便觉头疼,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有些心虚的道:“说起来有些奇怪,那夜他入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