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滟的眸子锁住阮酥,似带了一层雾,良久,只听玄洛一声轻笑。
“……或许吧。”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信,阮酥也懒得解释。“印墨寒”三个字已如一道魔咒,让她睡梦中不得安宁,忆起那日他的逾越,阮酥目中不由浮过一道冷光,虽然很快便被她遮掩下去,然而这一切还是落到了玄洛的眼中。
玄洛终于执起筷子,他的手指很修长,吃得也很斯文,很快一碗面见底,连一滴汤水也没有剩下。
“我不喜欢柳州口味,无为寺中的素面味道就不错,下次你做那种吧。”
得,吃完了非但没有半句感谢,挑肥拣瘦不说,还打好下次的主意了。
阮酥正欲拒绝,然而对上那双似孩童般饱含期许的眸子,心不知怎的竟一下子就柔软了下来。
“好,下次我去寺中便去学。”
“后日既然你有空,不如我来接你吧。”
后日便是年初二,阮家既然已被太后亲自除名觐见名单,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事了。阮酥不料玄洛竟这般直接,呆了半晌。
“我铺子中事尚多,恐怕……况且师兄你人多事忙,万一……”
“那就这样定了。”
玄洛不等阮酥说完,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好了,面也吃了,为兄便先告辞了。”
他媚人的目光缓缓在阮酥面上滑过,是阮酥看不懂的神色。
“这个给你,便当做今日的谢礼吧。”
说完,已出手一扬,阮酥连忙伸手接过,却是一只宝蓝色的绣囊,里面似装着什么,她还来不及打开细看,玄洛已经一个旋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年初一,全家人祭过祖吃过素斋之后,万氏生怕阮酥改变主意,把府中的其余事情全部交代给了心腹婆子,便提出要去玲珑阁中为万灵素挑选首饰头面。
“正好我也要去铺子中看看掌柜、伙计们,母亲若是不嫌便随我一起去吧。”
见阮酥这般好说话,万氏心中虽然觉得意外,但也颇为受用。两人别过梁太君母子,便向朱雀大街驶去。
玲珑阁前一地红纸,门额牌匾俱都披红挂彩,显是方才燃放了鞭炮。见到阮酥,铺子中的掌柜、伙计们俱都停下手中的活计,一一向前向阮酥见礼。万氏暗暗称奇,她打理内宅数年,自然能分辨出曲意讨好与捧场做戏的区别,这些人对阮酥皆是恭敬之余真情流露,没想到这丫头竟是个收买人心的好手?
阮酥吩咐其中一人。
“这位是阮府的夫人,我的母亲,今日要为未进门的大嫂挑选头面首饰,程掌柜,你把合适的足套首饰都送上二楼梅居。”
程掌柜道了一声是,而万氏脸上虽然还端着,余光却已快速把视线之内扫了一遍。不过初一,竟已经有客上门,只是她们来的片刻,便已经做成一单生意。
“酥儿的生意似乎不错?”
阮酥一笑,看向那柜台前付现银的蓝裳人,正欲说些什么敷衍而过,不想那人正好回头,这一下,竟连万氏也屏住了呼吸。
“竟是五……公子,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万氏很快反客为主,从善如流地攒了一脸笑上前给祁澈见礼。阮酥冷笑,这般奴颜媚骨没有底线,也难怪教出阮琦、阮絮那样的儿女。
祁澈道了声“阮夫人”,视线却落在她身后的阮酥身上,而他旁边立时钻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女。
“阿酥姐姐!”
碰到阮酥有些无奈的眼神,祁金晶轻吐舌头,一把抱住祁澈的胳膊,俏皮笑道。
“五皇……五哥说了,在没有外人的地方,我都能叫你姐姐!”
她这个姿态,倒像找到了什么有力后盾一般。阮酥心内微讶,祁澈何时对自己这位一母同胞的妹妹这般和颜悦色了?他不是一直嫌她们母女二人碍事拖他后腿吗?
这样想着,看向祁澈的目光中不由带了几分警惕。
而万氏也在几人的谈话中弄清楚几人的关系,原来竟是九公主,上次太子妃小宴后,侄女万灵素便告诉她阮酥与九公主好像关系不错,虽然是个不受宠的公主,然而好歹都是祁姓公主!这死丫头,什么时候又攀上了这一层关系?
于是有心扳回一局,万氏笑道。
“你个丫头莫不是傻了,还不快把五公子和九小姐请进雅间,来人,看茶!”
玲珑阁中的掌柜、伙计多为玄洛所请,且一一被他亲自交代过目,万氏这般行径,旁人早看不惯,如今见阮酥都没有开口,此人便越俎代庖,便也不搭理。
被众人无视,万氏顿觉颜面扫地,见阮酥尤带着一抹笑意淡定不动,便知道她不会为自己说话了,在五皇子等面前丢丑,当下有些坐不住,然而又在人家的地盘,更何况还有那首饰头面,只得谄笑忍住,心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待会一定要狠狠敲阮酥一笔。
阮酥把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笑了笑,这才上前给祁澈与祁金晶见礼。
“两位请随我来。”
二楼梅居,阮酥把万氏安置好,便移步兰厅。
“母亲这边请程掌柜安排,若有事请知秋到兰厅唤我便成。”
虽然愤恨阮酥不给自己亲近祁澈兄妹的机会,然而转念一想,阮酥不在她正好随心所欲,知秋一个丫鬟,程掌柜一个下人都不足为惧,看中什么还不是自己做主,便一口答应。
阮酥到了兰厅,祁澈兄妹已在优雅地各自落座,见她进来,祁澈亲自执起青釉瓷壶给她倒了一杯。
阮酥眸光不动,“怎劳殿下动手?”
祁澈唇边漾出一丝浅笑,今日他一身常服,偏款式与他向来最喜的华贵锦绣不同,倒是素雅得很,远远一看还以为是哪家书院的儒雅公子。
“阮大小姐说笑,祁澈不过借花献佛。”他微一停顿,“澈方饮过此茶,这水暗带梅香,莫非是用梅树花瓣上积的雪所泡?”
现在转为投其所好,想从志同道合上下手了么?阮酥忽略他目中那一抹殷勤。
“五皇子好眼力。”话毕便转向祁金晶。
“九公主到玲珑阁,怎不让人知会一声?这到让阮酥失信了。”
祁金晶听出她是因上次在太子府,当着众人面说要请自己到玲珑阁挑拣回礼之事,登时有些脸红。
“上次是我事情没有办好,让阮姐姐难看,怎好意思再来……”话还没有说完,便见祁澈目光冷了下来,祁金晶愣了一会,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
“上次那个金蟾是五皇兄给我的,只是我觉得它更适合阿酥姐姐,所以……所以……总之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越说越有欲盖弥彰之嫌,阮酥心中默默一叹。
“九公主何错之有?不过既然公主登门,阮酥定要把这份礼补上。”
说罢朝门外一唤,冬桃走了进来。
“很多精巧玩意还放在库房,请冬桃带公主去看,无论何物,记在我的账上便可。”
祁金晶脸上闪过挣扎,然而抵不过对美丽事物的向往,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的兄长,征询他的建议。
祁澈难得带了一丝柔和微笑。“还不谢过你阿酥姐姐。”
祁金晶欢呼一声,与阮酥谢过便随冬桃离去不提。
帘子再次放下,隔绝出一方静谧空间。
阮酥看着屋中另一个人,从怀中取出那只金蟾,放到桌上推到祁澈面前。
“还请五皇子收回此物。”
注视着葱白的指尖慢慢从蟾蜍身上抽离,祁澈目中似闪过悲凉,他坐直身体,很快又恢复了他那滴水不漏的世故笑容。
“怎么?你不喜欢?”
“无关喜好,阮酥与五皇子男女有别,还请五皇子到此为止。”
面目冷淡至极,虽没有说出拒绝的话,然而唇齿中的疏离已经不言而喻。祁澈目光变幻,还未开口,只听阮酥又道。
“还有……九公主天性纯良,单纯至极,她一心渴望得到兄长的关爱,然而……阮酥只希望五皇子三思而后行。”
闻言,祁澈眉头一下蹙起,似有些激动,声音也高了起来,竟打破了他不喜形于色的习惯。
“怎么,连你也觉得我在利用九妹?”
“难道不是吗?”
见阮酥唇边毫不掩饰的嘲讽,祁澈笑出声来。
终于,他执起前面的杯盏,似饮酒一般把茶汤一饮而尽。
“知道今日我们兄妹为何会出现在你的铺子里吗?”
阮酥一愣,她当然没有自作多情到以为祁澈是故意来偶遇自己,毕竟她到铺子也是临时起意,况且若不是恰好她们到来,祁澈兄妹已经打算离开……另外——
阮酥目光一闪,突然想起祁姓皇室每年初一都有到皇寺无为寺参拜的习惯,就算是不受宠的皇子公主,也要照例出席,他们今日一反常态,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祁澈给自己的杯子缓缓添茶,不知是不是分心,连茶水已满溢出尤未发觉,直到阮酥伸手移开壶下的杯子,这才似恍过神来。
“抱歉……”
祁澈的目光中有些失落,他干脆起身站到窗前,看着朱雀大街上熙来往返的人流。
“今日皇祖母、父皇带太子到皇寺参拜,往年皆是兄妹一起,今年却唯独带了他们一家。”
他话中愤恨溢于言表。
“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从皇后肚子里钻出来的,便天生高人一等?而我无论如何努力,父皇却都不会高看一分……若只认他那个儿子,那我们是什么?”
阮酥无语,虽未能继承大保,然而天生贵胄,已胜过普通百姓太多,做个闲散王爷有什么不好?祁澈果还如前世一般心怀执念。
只听他又道。
“母妃怀上九妹的那一年,太医均说她这一胎还是个皇子。母妃也处处小心,然而还是抵不过宫中的阴谋暗算,差点死于难产,而生下的龙凤双胞,弟弟却当场没了……”
“从那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登上那个位置,因为只有自己强大,才能保护自己重视的人!”
他看向阮酥。
“还好,这些年,我的一切都没有白费。否则你以为凭着王贵人与九妹那般傻笨愚钝,还能躲过这么多的明枪暗箭?”
见阮酥一如既往沉默,祁澈移开眼神。
“金晶一直对你的铺子好奇,于是我便带她出来散散心……”
末了,他似自嘲一笑。
“……本皇子和你说这么多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