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酥垂眸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怜悯,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冷酷无情的。
“你怪我有什么用呢?你不想嫁到承恩王府,我也不想,我只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至于别人的命运,我并没有义务负责,你如果对这桩婚事不满,要么像我一样努力争取,要么就安于现状,而不是在这里怨天尤人,寻死觅活,奉劝你一句,你现在还没进王府,就百般抗拒拿乔,别说承恩王妃不会给你好果子吃,若是传到承恩王耳中,亦会对你心生厌恶,你觉得你将来的日子会好过吗?”
白蕊被她一番话说得脸色发白,她与阮絮一样,耍惯了小姐脾气,平日在父母面前若有不顺心逐意的事,便是哭闹纠缠,却没想过出了自家的门,便没有人会吃她这一套。
也许是终于想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也许是出于对未来的绝望,白蕊连寻死的力气也没了,一头倒在丫鬟怀中,眼泪直流。
那模样在旁人看来真是可怜见的,却丝毫没有打动阮酥。前世白蕊和阮絮没少联手折腾她,有时闲极无聊的时候,甚至捉弄她取乐,阮酥至今还记得白蕊第一次到阮府做客时,给她们姐妹两人都备了一身绸衣做礼物,被人一视同仁,当时的阮酥心里还对白蕊极有好感,可当她穿上那身绸衣走出去时,却被阮絮命人泼了一身水,此时她才发现,那绸衣里掺了鱼胶,沾水后紧紧黏在她身上,为了撕下那布料,她差点皮肤都扯破了,而白蕊和阮絮却站在楼阁上笑得东倒西歪。
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同情?
阮酥没有出手修理她,已是手下留情,至于她今后在承恩王府怎么生存,全看她的造化了,阮酥没有兴趣过问,也不关心。
当前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送嫁这事来得蹊跷,她不得不留心提防,以免落入圈套,承恩王妃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自己拒婚一事,已是让承恩王府失了颜面,更打了她王妃的脸,她虽然现在没什么动作,但估计也没有那么轻易放过自己。
阮酥处处留心,时时在意,吃穿用度都全权交给冬桃,不让任何人经手,生怕被人算计。而那夜被阮酥一番冷言冷语泼醒后的白蕊,却安静了许多,吃药用饭不再需要人劝,再后来,竟知道主动去承恩王妃那里请安了,倒比阮絮要通透许多。
这一路一走就是两月,从深秋走到了初冬,西北草木难生,风沙颇大,色彩虽然单调,却也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美景象,就是昼夜温差颇大,纵然阮酥日日服用玄洛的药方,也有些难捱。
承恩王封地洛城虽是边塞,却根本不似京城人想象的那般苦寒,街市上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胡人拉着骆驼前来易物,他们操着流利的汉语与汉人讨价还价,用五色织锦、皮裘毛毡、葡萄美玉等物来交换丝绸茶叶,茶坊酒肆里胡姬大胆热辣,露出雪白腰身扭得似蛇一般。
送嫁的队伍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异域风情,不由都看直了眼睛,别说白蕊好奇地掀开轿帘窥探,连冬桃这个八风吹不动的冷面丫鬟,都频频回头。承恩王妃见状,面有得色,吩咐队伍放慢行程,让随行的人员可在街市上逛一逛。
冬桃和宝笙也下车买了许多精巧玩意,捧上车让阮酥挑选,阮酥含笑从中选了一柄镶嵌着彩宝的银刀挂在腰间。
承恩王府建在城北高地之上,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车队自大门而入,只见彩瓦盖顶、龙蟠螭护,比京中任何一个皇子的府邸都不差,室内更是富丽堂皇,汝窑花囊、波斯地毯,美玉屏风,连客座的椅子一应都是金丝楠木的,简直无一不精美华贵,直让人眼花缭乱。
阮酥似笑非笑,洛城地处交通要塞,与西域各国均有贸易,只要经营得当,每年进账十分可观,承恩王平素行事低调,不喜张扬,原来在此闷声发大财,不到洛城,谁会知道他其实是三王中最有钱的。
看到这番富贵景象,白蕊早就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家已是贵匮中的翘楚,什么东西没见过,如今到了承恩王府,才知自己井底之蛙,目光短浅,自知后半生荣华有望,白蕊失落的神情一扫而空,态度瞬间转变,王妃下轿的时候,她竟抢在丫鬟前头赶去搀扶,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抱人家大腿了。
这样跌份的举动,连宝笙也看不起,在阮酥耳边嗤笑。
“这个右相千金,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阮酥笑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聪明的做法。”
正说白蕊,白蕊便转过身来,一眼在人群中扫到阮酥,面上尽是得色,笑盈盈地刺道。
“王妃昨日才说双足发疼,走不得远路,女史也不过来搀一搀?岂不让人笑话我们京城来的女官不懂礼仪,没有眼色?还是女史看屋中摆设精美,不觉呆了眼?”
有些人啊!不过才得了一丝喘息机会,就忘了曾经的落魄,这样沉不住气,注定是没有什么前途了。
阮酥不动声色地看向承恩王妃,发现她也睨着自己不表态,目光中满含讽刺,心中不由失笑,看来承恩王妃非要她同行送嫁,定是觉得她看到王府的富贵会后悔不迭,故意借白蕊来羞辱自己。
她也并不上前,只是含笑曼声道。
“侍奉王妃,是宫女奴婢的职责,妹妹你为人侧妃,格外殷勤孝顺,也可以理解,但阮酥是送嫁女史,代表皇上和朝廷前来觐见王爷,传达祝福,却不好唐突王妃。”
这话的意思便是,我是有品级的女官,不是伺候人的奴婢,王妃也不过是承恩王的内眷,还没有资格使唤朝廷命官,而你自甘轻贱,也就只有为人奴婢的份了。
“你!”
被她一番嘲讽,白蕊面色紫涨,却又找不到话回击,一时咬牙切齿,可怜兮兮地看着承恩王妃,指望她替自己出头。
“王妃,你看阮家姐姐,不过是封了个女史,倒像做了丞相一般目中无人了,连王妃的面子都不给!”
承恩王妃把白蕊当枪使,如今她碰了这个软钉子,心里自然怒不可遏,这阮酥简直嚣张!期待中的失落后悔完全在她脸上看不到半分,反得到一肚子气闷。
但承恩王妃毕竟不是白蕊那样年轻不懂事的丫头,她还是很在意自己的风度的,不便当众责难阮酥,只是冷笑道。
“女史说得没错,身为朝廷命官,确实不必卖我一介妇人的面子,本宫这就替女史引见王爷,女史的礼仪,且留到王爷那里用吧!”
说罢,她一甩袖子,扶着白蕊的手进了内堂。
宝笙冷哼,低声对阮酥道。
“真是小人得志,若不是小姐提点,白蕊早就和王妃闹僵了,现在攀上了高枝,却恩将仇报。”
阮酥混不在意。
“白蕊也不傻,她知道承恩王妃与我有过节,自然投其所好,寻我的不痛快来讨好她,却不知此刻王妃需要她,等辖制了我,以王妃这般容不得人,她又能逍遥得了多久?真是可怜。”
承恩王妃大约是被阮酥气着了,再也没有露面,只命身边的婢女前来领阮酥去用了一顿午饭,稍作休息后,便引她穿过花园,进了一间抱厦,看陈设,应是承恩王的会客之处,堂上还坐了几个门客,阮酥心里松了口气,来之前她曾担心王妃弄鬼,弄些下三滥的手段对付自己,她在心里暗自决定,若婢女将她引至内院,她一则想办法推脱,二则让冬桃宝笙暗中保护,但现在看来,承恩王府却比她们阮家磊落些,不至于和万氏阮琦一般,干些龌龊勾当。
阮酥缓步走近,主座上的华服男子便是承恩王穆清言,他今年不过三十出头,蟒袍下的身形瘦而高,皮肤很白,面相秀美,倒出乎阮酥意料地是个俊雅男子,难怪承恩王妃非要逼着阮酥前来,看样子她对自己的丈夫极其自信,认定自己在见到承恩王府的富庶,承恩王的人才后必定会连肠子都悔青了。
阮酥定了定神,以下官的身份对穆清言行过大礼。
“女史阮酥,拜见王爷。”
一番举止言谈无可挑剔,穆清言垂目睨着跪在堂下的女子,微觉好奇。
“你便是阮酥?”
听承恩王的意思,似乎之前就听说过自己,看样子,她拒婚不嫁的事迹,承恩王妃已经对承恩王全盘托出,看来在尚且摸不清承恩王脾性之前,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下官正是阮酥。”
没想到承恩王只是一笑,点点头道。
“你的事迹本王亦略有耳闻,也算是本朝史无前例的了。”
阮酥心中一紧,他指的事迹,究竟是拒婚还是治蝗?这话莫非是在映射什么?既然他说的含混,阮酥便决定装傻,将话头转移到主题上来。
“下官奉陛下之命护送白家二小姐前来洛城,陛下言洛城乃国家要塞,与京城唇齿相依,王爷与侧妃结秦晋之好,乃西北之福,朝廷之福,望承恩王府从此子嗣绵延,福泽世代,永固西北安宁。”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阮酥不禁抬头看了穆清言一眼,却见他面上竟有一丝凄惶之色,不觉心中疑惑。
注意到承恩王的怠慢,站在他身边门客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
“王爷可还有什么话需要女史上禀陛下?”
穆清言闻言,方才回神,微微一笑。
“还请你代本王向陛下致谢,你一路舟车劳顿,先下去歇着吧!”
就……这样?阮酥本来已想了百种对策对付他,此时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见穆清言神色如常,不带任何情绪,所谓敌不动我不动,阮酥也只得骑驴看唱本,走一步算一步了。
许是感激方才的解围之恩,阮酥欠身告退时,特意留意了一下穆清言身边的这位门客,这一看却出乎意料,这门客方才站在暗处,她没注意,现在才看清,虽然穿着汉人的服饰,束发结髻,这门客却是个年轻漂亮的碧眼胡人。
胡人做门客?这倒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