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黑马、黑衣,溶在其中浑然一色。
被身后的人圈在怀中,阮酥额上却逐渐见汗。这些日子一直没怎么见到玄洛,据说他忙着查投毒案,查起义军背后的黑手,可阮酥知道不是。
另一匹马上的冬桃向她投来一个眼神,阮酥立马会意。
她怎会不知道冬桃的担忧,灾民横死的第一日,她便命冬桃私下探查缘由,结果冬桃不负所望,果然发现在有人往水井里投毒,并且在下手时,被她逮了个正着,冬桃正欲现身拿下嫌犯,却被两名绣衣使抢先了一步,大约是好奇,冬桃跟踪他们到了刑房,躲在梁上目睹了审问。
在皇城司的酷刑相逼下,案犯很快便招认了,果然是竹山教教唆,冬桃立刻回去复命,阮酥这便放了心,因为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那么第二日,玄洛便会了结这件事,可出乎意料的是,玄洛没有,他甚至没有将抓到嫌犯的事告诉祁念,一连几天,任由事态发展到了今天的地步,阮酥猜想,那名嫌犯,已经被他灭口。
阮酥苦笑了一下,暗夜的风中,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楚的落在了玄洛耳中。
“要置太子于死地的人,是师兄吗?”
玄洛执缰绳的手顿了一下,很快便恢复平静,他垂头,贴着她的耳畔,低声问。
“如果是,你会怎样?如果不是,你又待如何?”
尽管此时心跳得异常快,阮酥还是尽量保持镇定,冷静地分析道。
“如果不是,那我们行程不变。如果是……那请在前面将我放下,我不必去登州了,因为你也不会让我有机会到登州的,对吗?”
玄洛的声音有些冷,他的呼吸吹在阮酥头顶,却是温暖的。
“哦?你认为我会杀你?”
阮酥点头。
“利益冲突时,没有什么不会,九卿大人与我的情分,还没有到为我坏了大事的程度,我一直不清楚师兄的立场,不过现在也为时不晚,我还未投奔太子,也不想与你为敌。”
玄洛沉默了一下,低声道。
“阮氏阿酥,这世上,还有你信得过的人么?”
阮酥微怔,自嘲一笑。
信任?前世她信任很多人,印墨寒、清平甚至是祁澈,结果到头来发现自己不过是反哺毒蛇的农夫。
“世事变迁如流水,人情辗转似浮舟,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九卿大人,难道你不赞成么?”
玄洛轻轻笑了。
“真是让人伤心的狠丫头,不过这次你猜错了,我是查到了幕后黑手没错,也不打算将他供出来,你不清楚我的立场,我便告诉你,我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平衡,无论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都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阮酥双眼一睁。
“是祁澈?”
玄洛失笑。
“果然聪明。”
于是阮酥不再多言,前世嘉靖帝毙后,玄洛投靠颐德太后,轻易取得了她的信任,最终成为太后面前第一人,权势更甚从前。这点阮酥自问不如,她侍奉颐德太后多年,充其量便能近身侍候笔墨饮食起居,然而在关键时候,却还是要回避的。
不管怎么说,玄洛的立场便是嘉靖帝的立场,抑或说是上位者的立场。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选择了同一条路。
快马加鞭,一行人终在第三日午间赶到城门口。宝城郡爆发贼祸,临近的登州虽没有祸及,然而守城的官兵还是增加了一倍,阮酥见各个关卡防守森严,秩序井然,暗叹不愧是驻守南疆守将的封地。
玄洛亮出了令牌,守将们果如祁念所言,目中无人张狂至极,完全不像其他城郭那般很快开门迎客,只语气生硬让众人稍等,便没有多余动作,更别说什么端茶送水之类的了。
被祁瀚冷遇,玄洛也不恼,气定神闲找了个背阴的地方下马站着,似已做好了长期等候的准备。阮酥知道两人的过往,生怕祁瀚一个不高兴,把众人晒到天黑,在玄洛伸出手扶她下来后,便径自走向那守官前。
“这位官爷,劳烦转告三皇子殿下,阮酥求见。”
那守官一愣,之前见阮酥坐在玄洛马前,周身都被兜帽斗篷覆住,没想到竟是个女子,再见她零落的短发,霎时便认出了她的身份,冷峻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丝微笑。
“原来是女史大人,三殿下已交代,若是女史前来,必将恭迎。”
说完便打开城门,阮酥正要招呼玄洛等人,那守将忙出言制止。
“女史大人,那几位大人还得等三殿下的口谕……”
偏生玄洛也不生气,示意让阮酥先进去,阮酥暗自奇怪,却也不敢耽误,和冬桃两人随守官一起打马进去。
祁瀚的府邸在登州府城北,地处整个城郭最高点。整体建筑随地形呈旋转上升,周围植被茂盛,种满各式花草,然而却也因主人疏于修剪,那些花木都长得颇为放肆,很是绚灿鲜活,彼时正是凤麟花盛开之时,红彤彤一大片,远远望去状似红霞,府邸亭台楼榭掩在其中,恍若天上人间。
祁瀚一身墨色窄袖常服,站在一方飞亭前,见阮酥两人由远及近,随手折下了一枝凤麟花,捏在手中把玩,鹰目中难得地透着笑意。
“你不在京城闺中老实呆着绣花,到处乱跑。不过既然到了登州,本殿下自然会尽地主之谊。说吧,想吃什么,我让人准备。”
只字不提宝城郡之祸,也不提阮酥之行的因由,却只是朋友间的日常寒暄,更是忽视阮酥那一头突兀的短发,开门见山间却也一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仿若两人已是认识多年的老友一般。
阮酥微笑,依旧朝他行拱手礼。
“三殿下好意阮酥心领,不过既然殿下已知阮酥的目的,那下官也长话短说,宝城郡告急,太子殿下退居蓉城,只等殿下援兵。”
“下官?”祁瀚摸着下巴,从鼻子中哼出一声笑。“怎么?朝廷是没有人了吗?竟只派你一个弱女子和城外几个阉人来求助?”
这话中的鄙夷之色显而易见,似乎是怕阮酥气恼,祁瀚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你是极不错的,真让人刮目相看!”
祁瀚向来狂妄,能得他一句诚心赞美的人实属不多,然而阮酥却没有多高兴,总归还是因他对玄洛那不遮掩的轻蔑,让她不太舒服。
“九卿大人为皇上效力,之前与殿下交手,实乃奉命行事。能从插翅难逃的皇城司毫发无损出来,殿下通透,想必也明白此中的机缘。”
祁瀚目光冷凝,显然落于皇城司之手狼狈逃离的曾经是他不愿回忆的,然而事后仔细回想也知道,凭借玄洛的本事,若非他有心放水,自己也不会侥幸遇上阮酥,顺利脱身。他静静看了阮酥一会,继而叹道。
“我倒是忘了玄洛是你的师兄,既然你不爱听,那本殿下不提就是。”
这气鼓鼓的妥协摸样倒真像稚岁孩童怕失去玩伴的挣扎让步,阮酥好笑。
“既是如此,那殿下还不放他们进城?”
祁瀚目光变幻,好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看在女史的面子上,让他们进来!”他笑了笑,表情有些古怪。
“不过既然你们是以公事前来,那本殿下便不能以朋友相待了;等以后你以阮酥身份单独拜访,我定会好菜好酒相陪,与你不醉不归!”
“那阮酥先谢过殿下。”
盏茶功夫,玄洛便带着部下前来见礼。祁瀚领着阮酥移到正厅,他择上首坐下,面上冷峻一片,也不叫玄洛起身,十足地摆起了谱,嘴上还不客气道。
“稀客啊,本殿下以为只在皇城司得见九卿大人,不想在这边城小镇还能一睹真颜,几月不见,大人越发容色逼人了。”
玄洛身而不全,偏生又长了一副绝色容颜,初封禀笔内侍时,曾被人议论以色侍君,直到他执掌皇城司展露铁血手腕,这些谣言才逐渐平息。祁瀚故意含沙射影提起这忌惮话题,还用那样讨打的调侃语气,显然便是寻玄洛的不痛快了!
如此锱铢必较,实在让阮酥颇为无语,听到祁瀚手下的嘘声,阮酥十分气恼,正想反驳,然而想到有求于人,生生住口,有些忐忑地看向玄洛。
只见玄洛直起身子,笑得一派和煦。
“谢殿下美言,殿下倒是越发英猛了,小儿夜哭若提及殿下名字效果定当更胜从前。”
此言一出,连祁瀚的人也忍俊不禁,被他冷冷一瞥,纷纷噤声,而玄洛带来的人已经很给面子地哄堂大笑。
祁瀚因生来勇猛,驻守南疆又骁勇善战威名远扬,被人称为战神转世,同时也莫名成为民间妇人恐吓顽劣稚童的有力武器,被形容得三头六臂,虎背熊腰,还凶神恶煞,很是怵人。
祁瀚双目圆睁,玄洛扳回一局,亦不慌不忙与其对视,彼时四目相接,谁都不肯率先移开视线,竟存心要比个高低。
阮酥头大,其他人也看傻了眼,谁能料到各自的大人竟都有此孩子气的一面?互相揭短也罢了,现在还较真起来了?!然而想到不能在对方面前给自己的主子丢脸,纷纷也寻找目标彼此怒视!
玄洛的人出自皇城司铁血酷刑中摸爬滚打,而祁瀚的人也久经沙场历经生死。
双方都是狠角色,一时间,大厅中箭弩拔张,气氛紧张,似乎只差一把火,便能火拼起来。
阮酥咳嗽一声,从吓傻了的婢女手中取过茶壶,倒满两杯茶,分别递给祁瀚与玄洛。
“说了这么久,你们就不口渴?”
其他婢女会意,连忙伺候其他诸人,如此一忙活,两人才在众人的捣乱下堪堪错开了视线。
见祁瀚没有下一步动作,而玄洛仍然站着不动,阮酥小声提醒。
“师兄别忘了正事。”
玄洛轻笑一声,似也觉得为争一时长短太过幼稚,正色道。
“想必女史已向殿下说明我等来意,不知殿下考虑如何?”
“好说!”
出乎阮酥意料,祁瀚答得豪爽,面上的表情却有些不怀好意、
“不过本殿下有一个条件!”
玄洛也笑。
“殿下请讲。”
“古有高力士为李太白脱靴研磨,今日本殿下也效之,便请大人为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