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恒微微垂首, 不敢再看我,僵立半晌方道:“我原不该瞒你的, 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
他仍是难以启齿, 其实他隐瞒卫华对我所做之事, 不愿让我知道, 倒也情有可原。
一边是同他骨肉情深的长姐, 一边是他的妻子, 若易地而处,我的兄长想要害了我的夫君, 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告诉夫君吗?
我不知道, 我不知我是否有这种坦白的勇气。
若是告诉所爱之人, 我的兄长要置他于死地, 那么往后三人之间该如何相处?便是撇开旁人不谈,夫妻之间又会否生出嫌隙来?
想来,卫恒也是害怕会如此,才会刻意隐瞒,怕我知道了会迁怒于他, 可惜,我还是知道了。
卫恒深吸一口气, “既然夫人已经猜到了,那恒也就不用再隐瞒下去了。”
他忽然单膝跪地, “我方才去了行宫一趟。我原本以为我之前已经同长姐说的清清楚楚, 若她再敢动你, 我必会加倍奉还, 可她竟仍然执迷不悟,还敢……”
“总之皆是我没能护好夫人,恒愿向夫人赔罪。”
虽然这一世我不能亲眼所见,但想来,他多半是将前世斥责卫华的那些话,再同她说了一遍。
为了我,他能如此对待他一向亲近的长姐,已然令我颇感意外。可惜他在卫华面前再是维护于我,也仍旧无法改变,是他的亲姐姐一而再、再而三,想要害我的事实。
便是我对他的心结渐解,知道前世我的第一个孩子不是被他所害,他亦为了失去孩子而痛心不已,亲手斩杀了任姬,还同长姐决裂。
可毕竟我的孩子是断送在他姐姐手里,纵然我知道,他是他,卫华是卫华,不应把姐姐的账算到弟弟头上,就如同他们姐弟不该把同姨母之间的仇怨算到我身上一样,可……可我却还是……
一时之间,我倒是有些明白,为何会有这迁怒一词,实是这世间有些恩怨情仇,太难让人分得清楚明白。
“公子请起,你……无须替他人承担罪责。”
他纹丝不动,“夫人可还怪我隐瞒于你?”
我略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做,可、可我怕你若是知道了……会……”
“所以公子就心存侥幸。”
前世他的确是瞒过去了,可是这一世,卫华露出的破绽实在太多。
“子恒,”我忽然唤他的字,“既然我知道了,就不可能做到毫不介怀。这几日我想独自静一静,公子请回吧!”
卫恒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见我满眼倦意,终于没再多待下去,深深看了我一眼后,起身离开。
不想到了第二天,我正在用午膳,采绿忽然进来道:“夫人,中郎将来了,现就立在院门外,说是想要见夫人一面,有事同夫人谈。”
“不见。”我淡淡道。
我昨日明明同他说了,这几日我想好好清静清静,他做什么又来烦我?
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事,他该不会是为了此事而来的吧?
想了想,我没让采绿请他进来,而是自己走到院门前,命人将门打开。
他立在槛外,我立在槛内。
“不知公子前来,所谓何事?”
他脸色一沉,“外头凉,你既然不肯让我进去,为何不披件氅衣再出来?”
说话间,他已经将他身上的披风脱下,我下意识便想躲,无奈他动作实在太快,我还未及退步,他的手便缩了回去,而披风则已然落到我的肩头,尚有余温。
“父王不知从何处听说了吴桢对你无礼之事,大为震怒,已命人将他押入大牢,三日后问斩。”
我有些微的惊讶,前世时吴桢亦曾因在席间平视于我,而触怒卫畴,可卫畴也并未因此就要了他的性命,只是罢免了他的官职,将他流放到石城去做苦役。
怎么这一世,直接就要砍了他的脑袋?看来他擅闯内院及之后的事也全都被卫畴知道了,所以才会起了杀心。
我看向卫恒,“吴桢是公子的至交好友,救命恩人,但于我而言,却什么都不是。公子特意来告诉我这个,是怀疑妾向父王告的密吗?”
卫恒忙道:“我并不是怀疑夫人。”
“那公子为何来见妾,难道不是想问妾昨日命采绿送出去的那封信,是写给谁的吗?”
昨日,采绿刚拿了信出去,紧跟着卫恒就进来了,只过了一夜,卫畴就将吴桢罢官下狱,还要杀了他,卫恒自然会疑心是否我在信里同姨母诉苦,将吴桢对我无礼之事传到了卫畴耳中。
不想卫恒却茫然道:“什么信?昨日我刚从行宫回来,满心愧疚、心乱如麻,哪里还能留意旁的东西。”
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前世时,不就是因为吴桢被贬去石城做苦役,他以为是我告的密,冲过来质问我,才……
“那公子为何要来见妾,难道是想让我妾去父王面前替吴桢求情?”
因为卫璜之事,卫畴赐了我块鱼龙佩,准我可持此佩向他直接进言,免得他再重蹈覆辙,杀了不该杀之人。
卫恒摇了摇头,“终究是他对夫人无礼,恒不敢做此想。”
我心中更是奇怪,他此来,既不是质问于我,又不是找我替吴桢求情,那他到底因何而来?
他眼中又现出那种茫然来,“我也不知道……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手在背后推着我,不知不觉间,就将我推到了这里。不知怎地,就将吴桢之事说了出来。”
眉心微蹙,我再次生出那个怪异的想法,难道卫恒也有些许前世的记忆不成?
我正想着这种可能,不妨卫恒忽然伸手朝我脸上摸来。
许是之前身体被媚、毒支配的煎熬太过可怕,已然让我生出阴影,极其害怕再被男子触碰。
我再次朝后躲去,退得有些猛,一脚踏空,身子便朝后倒去。
“不要!”耳畔传来一声惊呼,下一秒,我便被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紧紧抱在怀里,任我怎么推他也推不开。
他将我牢牢箍在怀里,似是生怕一松手,我便会消失不见。
我正觉得有些呼吸艰难,他忽然松开我,无比紧张地将我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最后他的目光牢牢盯在我的小腹上。
“阿洛,你可摔到了哪里?肚子可觉得痛吗?”
他突然回头朝尹平喊道:“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去请太医!”
卫恒这是怎么了?我并不曾摔倒在地,根本就无须去请太医,他为何就紧张成这样?
他眼里又露出那种害怕失去我的极端恐惧来,突然将我打横抱起,快步奔入房中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口中不停地道:“阿洛,你再忍一忍,太医马上就到,咱们的孩子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
到后来,他简直如同被魇到了般,双目失神,嘴里不住的喃喃自语,“一定不会伤到孩子的,这一回,我绝不会让你再失去它,你相信我,阿洛,我绝不会让你——”
我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副模样,“啪”地一声,又给了他一记耳光,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
“公子莫非是糊涂了不成,你我还未圆房,我如何会有孕,又如何会动了胎气?”
卫恒的瞳仁里这才重又有了一点微光,似是终于回过神来,却还有些不敢置信,“原来夫人并未有孕……也对,是我忘了,你我并不曾同房,自然不会……”
明明是数九寒天,可就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功夫,卫恒的额上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他拿袖子擦了擦汗,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里走了一圈回来似的,透着一股子虚乏。
“夫人好生歇息,我就……不打扰夫人了。”他起身欲走。
可他这般反常的举止,让我越发相信了我心中那个猜疑,不由脱口道:“等等!”
“公子素来理智冷静,为何方才却……明知你我未曾圆房,口里却不停地念叨着怕伤了孩子?”
这实在是太过不合常理,除非他和我一样,也隐隐记得前世之事,尤其是那些痛入骨髓的前事。
他呆呆地看着我,忽然以手抵额,现出痛苦的神色来。
“我不知道,方才我就好像不是我一般,旁的什么都忘了,至于我说了什么,为何说那些,我亦不知,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在做什么,只觉得……这里很空,有丝丝凉气不停地冒出来……”
他抬手指了指心口的位置。
我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公子是不是做过什么梦,将那些梦里的情景信以为真,才会被魇到?”
他抵在额头的手背上,根根青筋毕露,显是按压的太过用力。
过了许久,他终于抬起头来,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哀恸。
他朝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