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茶,外头的太阳晒得人晃眼,李斐又留李姜和宋多福午歇。
一段路直晒脑门,段菁菁回到自己住的偏院东厢房,从外头走到里屋,眼前都是昏暗暗的。一直在屋里坐针线的彭氏还扬着喜色的迎过来,道:“姑娘心诚,今天总算是进了正院,还陪了王妃用膳……”
段菁菁扶住了彭氏的肩才站稳,抖抖索索的道:“她说,她不答应。”
彭氏这才瞧出了段菁菁的异样,双手托住段菁菁的胳膊,把她扶到了床上,才道:“姑娘说什么?”
段菁菁头上冒着细汗,手指却是冰冷的,道:“今天王妃请她娘家姐姐吃席,她们一伙儿辖制一个丫头……王妃说碍眼,说她不答应。也就那么说到了妾室通房身上,王妃说……”
李斐的话被段菁菁像转磨盘一样的转了出来,段菁菁紧紧的握住彭氏的手,恐惧的道:“妈妈,王妃不答应,我该怎么办?我……我不能回去的,我不要嫁给高二那样的纨绔子!”
“怎么……怎么……”原来王妃不是好相与的,是那么强势的,彭氏整个人都慌了,抱住段菁菁哭道:“我苦命的姑娘。”
段菁菁在彭氏的怀里发抖。
他的父亲守孝二十七个月,已经出了孝期,想要后补为官,怎么补?朝廷三年一批进士,两批举人,都是可以做官的,好些人一补多少年,好些人丁忧之后再没被录用。后来她被高二公子缠上了,高家要她做妾,母亲不答应,父亲是答应了,因为高家说在上头有人,可以给父亲疏通官道。
她和彭氏从承天府逃出来,真要是背着父母,她们没有逃到京城的银子,也早被父亲派人弄回去了,高家那头也瞒不住。
逃到京城,进入王府并且留下来,这是她和父母之间的默契。反正这副美貌鲜亮的身子总要给人,给知府家的儿子,还是给皇上的儿子,她离家的时候,父亲压着她的头说过的,一定要得到襄王殿下的垂怜。
“妈妈,妈妈!”段菁菁捂在彭氏的胸脯上哭道:“我是没有办法的,我也是没有办法的……”父亲要用女儿铺路,她进不了王府,就算这一回打发了高家,父亲一心经营他的前程,还是会拿着她的婚事做文章。进襄王府已经是她争取来的最好的出路,可是她什么都还没做,王妃就是这醋桶一样的性子,堵住了她的出路。
彭氏慌了一阵之后,就暗暗的咬牙道:“王爷还没有回府呢,看在表少爷的情分上,王爷要是愿意收容了你,王妃也没有话说。”
段菁菁哭得两眼模糊了,抬头看着她的奶妈妈。
“王妃这是吓唬你呢。”自己奶大的姐儿,彭氏的后半辈子都指望着她,就盼着她李鱼跃龙门,飞黄腾达。彭氏摸着段菁菁柔软的头发,低声道:“别家的媳妇还有个娘家硬气,嫁到了皇家还能怎么硬气,皇家可是天下第一家,安制亲王就有两名侧妃,四位侍妾。她不舒坦?她不舒坦别嫁到皇家来。听老爷说,这王妃本该姓朱,却随了母家的姓氏,既然是姓李的,她的祖父都被朝廷赐了死罪,全家男丁至今还在西南流放呢,亏得皇家不计较才纳她为正妃,她娘家有罪,她更该贤惠大度,怎么可以不容人。”
一个奶娘说不出这番话来,这话是段老爷段太太一起琢磨出来的。
李斐怎么个出身,段菁菁离家之前,段家都是打听清楚的,不过打听清楚了也不明白。李斐这种出身,算是高门贵女吗?宣国公府的门第,是一等一的高,可李斐不是没姓朱,李家在元祐十年早依附废太子而倒台了,李斐在西南边陲长大,她是罪臣的孙女,她还算是高门贵女吗?
管她算不算,和皇家是不能比的!
段菁菁又回想起赵彦恒对她的亲切,还让她叫‘七哥’,这让她的勇气又膨胀了起来。
念想了这么久,又怎么会被李斐的一席话打垮呢。
同一个时刻,宋多福心眼子比较大,已经昏昏入睡了,李斐经过了宋多福的卧榻,走向一墙之隔的李姜。
李姜摇着一把白润如玉的玉版扇,躺在一张红木嵌大理石罗汉床上闭目养神。
“二姐。”李斐笑着蹲下来,俯在李姜已经明显凸起的肚子轻道:“我来看看我的侄儿,还是侄女儿。”
李姜躺平了,抚着肚子叫李斐听孩子的心跳。
两个人都屏声静气,李斐把耳朵贴在李姜的肚皮上,用心的听,仔细的听,五个月多一点的孩子,隐隐约约的,是能听到那种砰砰砰的声音。
这是孩子的心跳,是生命的声音。
李斐满足的听了好一会儿,招呼道:“小子呢,还是丫头呢,我是小姑姑,三姑姑!”
“你呀……”李姜想说,以前大嫂焦氏怀孕的时候,现在她怀孕的时候,看她在一旁的欢喜的劲儿,就冲她喜欢孩子的这股子劲儿,要是自己怀上了,指不定柔软成什么样。不过李斐现在没有怀上,所有的话都被李姜含在了嘴里,道:“你过来躺着,我有话和你说。”
“正好,我也有话要说呢。”李斐让二姐睡里面,她睡外面,两个人平躺下,一张狭小的罗汉床刚刚够,她先说道:“我没见叫小满的丫头,她还是碍眼了吧。要不我替你安排了她,乐家伯母也不能说我什么,我现在是襄王妃呢,这么好使的身份不用白不用。”
“不用了,一个毛丫头,我还应付得了。”李姜闭着眼睛道:“曦哥又不是做官的,他就是一个学医行医的。庶人一妻一妾,妾还得年过四十之后奏选。养妾,这是权势附带的权利,小满也只能是个丫头。”
李斐手枕着脑袋道:“本朝虽有纳妾的明文铁律,却一直形同虚设的,官吏,富户,商贾,养得起来就行,不受节制。”
李姜手里的扇子倒了手,从左边扇过来,些许微风把两个人都拂过,李姜道:“算了,总是为了这种事闹的,我是怕曦哥夹在中间为难。且我实有孝顺婆婆的心。想当年我们李家被贬到西南,一路走过去,大伯娘不就是那样没了,当年我才几个月,要不是和曦哥成婚了,被乐家收容,我怕是也没命了。这桩婚事虽然是外祖父提出来的,儿子是婆婆生下的,当年婆婆也是可怜我答应的。所以啊,我这个婆婆和别的婆婆不一样,于我有活命之恩。”
李斐沉默了。
她们自小受到的教养,除了亲缘之间的天伦,还有立身处世的恩义。
得人恩果千年记,记住还不算,得怎么做才能报答了这份恩果?
李姜莞尔道:“求财,求势,求人,你真是把姬妾们的弯弯绕绕全批出来了。反过来说,一个丫头,我以财帛动她,我以权势压她,婆婆远在金陵,我就不信我还收服不了一个丫头。”
“姐夫怎么说,他是个什么态度?”李斐连声问。
李姜侧过头来和李斐咬耳朵,道:“你姐夫跪在床上和我指天发誓,他再不敢的。留着这个丫头,就算我彩衣娱亲了。银子和男人我都紧紧的抓在手里,她就是一个干活做事的丫鬟,她安安分分的,满了十八岁,我就置一份厚厚的嫁妆,把她体面的嫁出去,否则……”
恨绝之事,李姜也做得出来。
李斐长长的一个深呼吸,道:“你既有主意,就留着吧。”
“你今天怎么当人面说出那些话来。”李姜捏了李斐一把,笑道:“总不会是说给我听的,也不是说给多福听的,一屋子的丫鬟,还有一个什么曾经陪读的表妹……姑姑要强了半辈子,也就在阴沟里被个表姑娘翻了船,我是听不得一个表字。”
“防患于未然嘛。”李斐嘻嘻笑笑的道:“王爷那么英俊,又那么高贵,真要出了事,叫我恶心。”
“哦~”李姜把尾音拖得老长。
“众生皆苦!”李斐双手合十,抵在胸前,道:“我实在不想做女人为难女人的事,所以早早把这种事情说透彻了,把道道都划清楚,再有人敢犯禁,别怪我不给脸。”
李斐还是很厚道的,都不在二姐面前多说一个字。
段菁菁一个姑娘家,就算被知府家胁迫了,段家使个可靠的小厮向襄王府求助,不比一个姑娘和一个老妇来京城要快捷,要安全,再说了,襄王的王府,总也留着几个可靠的,可以传信的人。如今清白大姑娘住在王府,稍不留意就惹人非议,段家的行事本来就叫人怀疑。只是段菁菁没有露出行迹来,住了那么多天处处附和礼数,瞧着有个规矩人家的模样,李斐也不能一声喝破了,只是顺势而为,敲打敲打。
李姜听着话,睡着了。
李斐悄悄的起来,走到外间,水珊和小满立刻从矮榻上爬起来。
“王妃……娘娘。”
小满知道太太拿她给奶奶添堵,她就是一颗小米粒,能做什么。奶奶的妹妹,是襄王的王妃,像一座大山一样站在她的面前,导致她行礼的手都搭错了。
李斐绕着小满走了两圈,温柔的牵起了她的手,一张百两的银票拍在她的手心上,柔和的笑道:“本王妃是一个实在人,所以你稍微聪明一点就够了。好好服侍本王妃的姐姐,少不了你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