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十二月末。
唐。
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唐高宗李治同母兄长濮王李泰,薨于郧乡。
高宗悲痛已极,竟一发不得起,病告朝中。
次日,暨永徽四年元正日。
高宗李治下旨,因病不安,乃暂罢元正朝会之仪。
一时间,朝中上下,议论纷纷。
……
是夜。
今天,本来是一年之首,最当欢庆的时候。
可是整个太极宫里,眼下却都是一片静寂,鸦雀无声。
要说无声,倒也不是这个理,至少立政殿里,还有些微声悄语。
内寝之中。
火盆烧得旺旺地,李治与媚娘并肩坐在火盆不远处的暖毯上,看着李弘欢喜地自玩自语,夫妻二人的表情,却俱是静默。
好一会儿,媚娘才从一边儿端了一碗汤与李治道:
“治郎,好歹喝一点儿汤。
你今日里,水米不沾牙……
这样对身子不好。”
李治点了点头,沉默着接过汤,轻轻喝了两口,便又放下,看着殿顶好一阵儿,又突然问媚娘道:
“媚娘……
你说……
四哥会不会恨我呢?
他为了能叫三哥也跟着走,把自己的命都搭上去了……
可我却这般拼命地保着三哥……”
媚娘目光一软,眼圈微红,半晌才轻道:
“他要是恨你,又为何要如此做呢?
他如此做,不就是因为知道,你终究还是下不了这个狠心去对付吴王殿下么?”
李治又是沉默。
好一会儿,殿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闻声抬头看时,却原来是德安。
德安上前一躬行了礼,这才说明来意:
“主上,礼部那边儿着了人来,问濮王殿下的丧仪等事……”
“葬事官给,务从优厚,”李治红着眼睛,轻轻地道,想了一想,又起身叹了口气道:
“罢了……
还是手诏一道罢……
那些人,无见手诏,未必能够好生操办四哥的事的……”
媚娘鼻酸,轻轻点头道:
“也是……
说到底,濮王殿下到底是被废过一次的,旧年里又因为年轻气盛,很是得罪过几位朝中老臣。
只怕若非治郎以诏丧治其身后事,那些老臣们,竟是要设了法子地克扣些了。”
李治沉默,半晌点头,起身走到书案之后。
——唐永徽四年元正日,高宗李治,以诏丧这一唐代最高形式的丧仪规制,替自己最后一位在世的同母兄长,濮王李泰发丧。
并且要求“班剑卌人,羽葆鼓吹,赙物三千段,米粟三千石,赐东园秘器,葬事官给,务从优厚”。
而与发丧诏书同行的旨意,还有一道,就是追赠兄长李泰为太尉,兼雍州牧,并赐谥号为恭的诏书。
……
唐永徽四年元月初二。
长安。
长孙府中。
书房内。
“这算什么?!”
禇遂良愤怒地扬着手中的邸报:
“诏丧之类的,也就罢了……
可还追赠为太尉,还兼雍州牧……
这算什么?”
禇遂良看着自己的老师,当朝天子李治的亲舅舅长孙无忌:
“老师尚且在世,且身居太尉之位……
这是要叫活人与死人让道么?
还是要让舅舅替亲甥儿逊职?!
主上此举,未免太寒了人心!!!”
相较于禇遂良的愤愤,长孙无忌却很是淡然,他摇了摇头道:
“不过一个虚衔而已,遂良何必在意?”
禇遂良却咬牙道:
“若是濮王当年无那样之事,倒且也罢了……
可当年……
老师,一个谋逆不成而被废的废王,怎么能与您大唐重臣……”
“濮王何时谋逆,你可有实证?”
长孙无忌见爱徒仍然纠结于此,且越说越荒唐,不由正色纠问道。
禇遂良一呆,想了一想,欲张口言之,却发现实在无可议论:
是呀……
当年虽则几位先帝重臣,包括自己在内,都知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为何李泰要被废王……
可外界却全然不知。
而且论起实在的来,李泰当年虽有此心,却实无此举。
比起真刀实枪地将东西都藏在了自己东宫之中的太子承乾来,他还真是无证可据呢!
“可是……”
“没有可是。”
长孙无忌淡淡地断了他的话头:
“当年没有证据,如今便更无证据。
若论起来,当年之事,若非是先帝为了保住当今主上龙位不失,其实根本无理由,也无必要去废了濮王的王位,只需赐一道旨,着令他离京回封地便可。
说他谋反,只不过是诛心之论。
所以论起来,今日主上这般恩赐,又何尝不是在变相地替濮王正名,洗冤?
又何尝不是想代先帝补偿他一二?”
禇遂良张了张口,一时间却无话可说。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又叹道:
“遂良啊,老夫知道,当年青雀对你做了许多无礼之事。
可到底他也是逝去之人了,何必再争?
何况……”
长孙无忌停了停口,又轻道:
“何况主上此番这样封谥……
或者别有深意,也未可知啊!”
禇遂良闻言一惊,看着长孙无忌有些内疚又有些无奈的表情,半晌才敢轻道:
“莫非……
莫非主上知晓了当年之事……”
“只怕不只是主上,连武媚娘自己,也知道了。”
长孙无忌长长地出了口气,面色疲惫不堪:
“老夫一生行事,自认绝无悔疚之理。
只有这一桩……
到了现在,老夫也不知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
经过了昨天一日一夜近乎水米不沾牙似的自虐,今日的李治,总算是能吃些东西,躺在榻上,好好儿休息一阵了。
只是,他一直固执地抱着媚娘,也要她同自己躺在一处,比最固执的李弘还更加固执地要媚娘陪。
这样的态度,不止是让媚娘无奈,连平日里最爱的爱子弘儿,也被气得哭了好几场。
可侥是如此,他还是不肯松手,至多也只是将李弘一并拉在怀里,哄着罢了。
好在李弘不是个小心眼儿的孩子,闹了几番,察觉出这个平日里总是对自己温柔笑容地疼爱着的父亲,今日似乎别有心事,便也不再闹,竟自躺在父亲与母亲之中,沉沉睡去。
于是乎,一家三口……不,一家四口,便躺在榻上,他事不理,只是一味各思心事。
好一会儿……
“你知道了?”
李治突然开口,问得没头没脑,可媚娘却明白他在说什么。
明白了,却未必便是要立时回答,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放下了一颗心道:
“嗯。”
又是好一阵沉默,李治又问:
“你怪我么?”
媚娘想了想,好一会儿才反问:
“怪你什么?
又有什么可怪的?
那事出时,你尚未出世。”
李治又是沉默,半晌才轻道:
“出事时,我确未出世;可是后来……
我早你一步知道实情,却也是事实。
隐瞒你……
更是事实。
我不想你知道此事,与我的亲生舅父为难,对我有些怨恨,自然也是本心,也是事实……
你理当怨我的。”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若今日换了我是治郎,治郎是我,会怨么?”
李治垂首,半晌才道:
“大约……
是会的。”
“我也觉得是。
所以,我也怨过了,也怪过了。”
媚娘淡淡道:
“前些日子,一步不入太极殿,一步不出立政殿,便是为了这个理由。
治郎也知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