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汤药之后,韩玉娘的身上渐渐开始出汗。
退烧最需要的就是发汗。丫鬟们静静候在一旁,每隔一会儿,便用温毛巾给她擦脸擦汗,嘘寒问暖。
韩玉娘的嗓子有点疼,身上也没力气,只能由着别人照顾自己。可她心里惦记着家里,惦记着醉仙楼,一直坐立难安,就算躺下了也是睡不着。
傍晚时分,宋姨娘又来看她了,而且,她不是一个人,她还带来了几位衣着华丽的少妇。她们都是黄大郎的妾室,一个个长得都很漂亮,看见韩玉娘之后,脸上都笑成了一朵花。
韩玉娘的心微微提了起来,不知她们是何来意。看样子倒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可那目光却是直勾勾的,好像别有所图。
“看你这脸色,可是比白天的时候好多了。我特意吩咐小厨房给你炖了鸡汤,给你煮点素馅的馄饨吃。”宋姨娘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语气亲切道。
韩玉娘虚弱地点了下头,不忘客气说谢谢。
谁知,其他人闻言之后,也纷纷开始有所表现。有人给她带了亲手做的点心,有人给她带了几件新衣裳,甚至还有人要送玉镯和金链子给她。
韩玉娘吓了一跳,连连摇头谢拒,情急之下,她有些喘不匀气,低头捂嘴咳嗽起来。
宋姨娘见状,忙帮她拍拍后背,然后一脸嫌弃地瞪了瞪,自己身旁叽叽喳喳的姐妹们:“你们快安静些吧。韩姑娘可是咱们家的贵客,你们拿这些小家子气的东西出来,现什么眼?”
那几人闻言默默把东西收起来,依然陪着笑脸。
宋姨娘只把她们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了自己一人。
“韩姑娘你别见怪。她们也是心急,知道你和福哥儿的事儿后,想要过来讨你的喜欢罢了。”
韩玉娘抚着胸口,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怎料,听完她的话,不禁又是一番慌乱。
她和黄富贵有什么事儿?他们什么事都没有啊。不对,也不能说是没事,只是巧合罢了。他多事又赶巧,遇上了她最狼狈的时候,结果……
韩玉娘想起那些事,不觉又是一阵面红耳赤,只用被子盖住脸,她不想见人,也不想别人见她。
宋姨娘见她把自己给蒙起来了,含笑道:“姑娘不用害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都是顺水推舟的事。妾身看得出来,我家福哥儿是真心喜欢姑娘的。”
韩玉娘躲在被子里,脸上都要烧起来了。
什么当嫁不当嫁的!是他非要和她纠缠不清,什么顺水推舟……那都是他们黄家一厢情愿的想法。
宋姨娘见她闷着不吭声,还以为她是少女心思,羞于表态,索性打开话匣子,把之前黄富贵在家里为了她和老祖宗赌气怄气的事情详述了一遍。
韩玉娘原本是不想听的,可听着听着,心里开始稍稍有点过意不去。她对黄富贵一直都是爱理不理的,他犯得着那么做吗?和长辈顶嘴,被禁足不说,还要绝食……
“按理,妾身不该和姑娘说这么多的,可今儿我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姑娘是心明眼亮的聪明人,应该知道妾身的意思了。”
宋姨娘说完这话,起身悄然离开。
韩玉娘一个人平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被窝发呆,被子里有点闷,她的气息有点喘。
须臾,外面又传来了一阵阵淅淅沥沥的雨声。韩玉娘听到丫鬟们关窗关门的响声,方才把蒙在脸上的被子放下,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她挺想听听雨声的,最起码分散思绪,不让她那么心烦。
与此同时,黄家大宅内,还有一个人和她一样的心烦意乱。
黄老太太对下人间闲言碎语的猜测全然不信。她只相信孙子自己说的话,和她亲眼看见的事实。
事实就是黄富贵一直和韩玉娘有来往,当然他也从未想要要瞒着她,每次都是正大光明的去,正当光明的回。
白天的时候,黄富贵那副慌慌张张,气急败坏的模样,让她一直气到现在。不过,也让她意识到她的宝贝孙子,这次不是耍孩子脾气那么简单,他是要动真格的了。
忽然间,韩玉娘成了眼下最让她头疼的问题。
福哥儿如今还不到二十岁,按着张天师的话,尚不能娶妻成家。而且,就算他现在能,韩玉娘也不是她心目中的孙媳妇人选。
她太穷了。还有她那个不食人间烟火,迂腐固执的父亲,也是个麻烦。
若不是看在他是个读书人的份上,她早就对他们不客气了。
之前,韩修文不辞而别,老太太心里不痛快了好几天,偏偏黄富贵又跟着一起添乱,差点没让她下狠手。可后来她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毕竟,韩修文把孙子教的不错,总算让他认识几个字,学会几首诗了。
别人做不到的事,韩修文做到了,这就是他的能耐了。
黄老太太放下手里的佛珠,正欲传话叫黄富贵过来,却见宋姨娘先到了自己跟前。
“给老祖宗请安。”宋姨娘是特意过来回话的。
“那孩子怎么样了?”黄老太太挑眉问道。
她没亲自过去是因为还介意之前的事,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韩姑娘一切安好,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拘束。”
“你好生照看她,饭菜汤药都要按时送去。”黄老太太淡淡吩咐了一句。
宋姨娘连忙点头,跟着又觑了一眼老太太的脸色,试探着道:“老祖宗,那等韩姑娘病好之后,咱们要不要多留她住些日子啊。”
黄老太太挑眉:“留她作甚?打从哪儿来的就送回哪儿去。她又不是黄家的人。”
宋姨娘神情稍有诧异,还以为老太太会为了福哥儿把她留住呢。
“老祖宗说的是。可……福哥儿未必会答应啊。妾身听说福哥儿在醉仙楼闹出的动静不小,外面议论的人不少。就这样把韩姑娘送回去,怕是不好看啊。”
一个姑娘家,光天化日之下被一个男子抱回自己的家,要是没个说法的话,韩玉娘这辈子就再难抬头做人了。还有,这对黄家的名声也不好,福哥儿就这么抱着个姑娘回家,若是不知情的人,人家还以为他在强抢民女呢。
黄老太太何尝没想到这一层,闭了闭眼睛,叹息道:“韩家人都是倔脾气,就算咱们有心留她,那孩子也未必会乖乖听话。”
宋姨娘微微一笑:“不如咱们晚一天给韩家送信,让妾身多劝劝韩姑娘。”
黄老太太望住她道:“你怎么劝她?”
“自然是劝她好好跟着咱们福哥儿了。虽说,福哥儿还有两年才能成亲,可他身边也该有个知疼知热的人了。咱们不如先想个办法把韩姑娘留住,也让福哥儿安安心,省得他整天往外跑。”
她的心里小算盘打得啪啪作响,响得黄老太太的耳朵里都能听见了。
“你别小看了那孩子。无名无分的,怎么留得住?还有她那个不识时务的爹,谁能说服得了?”
宋姨娘嘴角一弯,笑得有些狡猾:“这法子也不是没有,就是不太好看。老祖宗,那些读书人最看重的就是名节了。之前都是咱们求他,现在也该换换了,也该他们急一急,过来求求您老人家了。”
黄老太太听罢故意瞪了她一眼,嫌她一肚子坏水,心里却暗暗有了计较。
是啊,韩修文那个脾气,光是用钱肯定是收买不了了,得想点别的法子。
……
天色渐沉,雨也停了,小厮们端了晚饭过来。
六福给少爷摆好碗筷,抬头看了看那站在廊下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少爷吃饭了。”
黄富贵双手负在背后,毫无反应。
六福只好上前劝道:“少爷,您先吃饭吧。等吃过了饭,奴才陪您去看韩姑娘。”
如今,人就在西苑呢,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走过去,少爷还愁什么?
黄富贵闻言,突然转过身去抬了抬脚:“一边呆着去,你懂什么!”
他想去看她的话,没人能拦住她。关键是他还没想好呢,去了之后,他要和她说什么?
六福猜不到他的心思,只让着他回屋坐好。跟着给他盛饭布菜,谁知,黄富贵突然叹了口气。
“少爷,饭菜不合你胃口吗?”
黄富贵皱眉,撂下筷子,淡淡道:“不是不合胃口,是我没胃口。”
六福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突觉好不习惯。“少爷,您这是怎么了?韩姑娘都没事了,您还担心什么?”
黄富贵嘴唇紧抿,想起之前祖母和他说过的那些话,顿时又坐不住了。他背着手,在屋里一圈一圈地绕着走,看得六福跟着眼晕。
也不知走了多久,方才像是想明白什么事似的,跺跺脚道:“六福,咱们走。”
六福还握着筷子傻站着:“去哪儿啊?”
“蠢材,当然是看她了。”黄富贵率先迈步走出房门,路过拱门外的时候,见桃花开得正好,便伸手折了几枝。
姑娘家都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他寻思着她也会喜欢。
六福一路小跑着跟上,有点担心少爷会不会闯祸。
这会儿,正是晚饭时间。丫鬟们给韩玉娘端来了用鸡汤煮的素馅馄饨。
韩玉娘已经有力气自己吃饭了,无需别人伺候。丫鬟们依然故作殷勤,见她坚持,便默默退到一旁。
当黄富贵进来的时候,韩玉娘差点被汤水呛到,立刻低下了头。
“少爷……”丫鬟们齐刷刷地屈膝行礼,脸上却是神色各异。
黄富贵忙把手里的桃花藏到背后,故意装作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都出去吧。”
丫鬟们不敢不听他的话,立刻退了出去。
六福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识趣地守在外面。
韩玉娘手里还端着碗馄饨,想躲也没处躲,心情尴尬至极。
黄富贵不像平时那样自在随意,目光有些迟疑地看了韩玉娘一眼,又瞬间收了回来,不自觉地清清嗓子。
“嗯……咳咳……哼嗯!”
“咳咳……嗯!”
他不出动静还好点,这么哼哼唧唧的,半天不说话,更让韩玉娘倍感煎熬。
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黄富贵嗯嗯啊啊地好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反正就是迟迟开不了口。
六福站在门口,听着少爷没完没了的清嗓子,跺脚干着急。
终于,黄富贵安静了,韩玉娘也不抬头看他,两个人就这么尴尬地沉默着。
明明都已经退烧了,韩玉娘还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心里默默祈求他千万别开口,千万别说话。她不想在他的面前再丢一次脸!
黄富贵原本想得好好的,可一见了她,心里就没了章法。他从来都不是吞吞吐吐,扭扭捏捏的人,偏偏今儿就是爽快不起来了。
他心中暗气自己没用,索性咬咬牙,先把手里的桃花扔了过去。
韩玉娘吓了一跳,低头看着被子上散落的桃花,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桃花?他给她桃花做什么?
黄富贵慢慢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平时的架势来,直接问道:“你,你身上好点没?”
韩玉娘闻言一时会错了意,还以为他问的是那件丢脸的事,内心羞恼万分,只把瓷碗重重地搁到桌上,拿被子又把自己给蒙了起来。
黄富贵见状,一脸纳闷:“干嘛啊?”
韩玉娘心烦意乱,只叫他出去。
她的嗓子有点沙哑,还隐隐带着点哭腔。
黄富贵听了更急,那股冲动的性子又上来了,伸手扯下她的被子,认真道:“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发什么脾气?”
韩玉娘脸红得不像话,抬眸慌乱看他,眼中浮上一层微微的水光,像是要哭。
她平时一向隐忍,从不轻易掉泪,今儿算是头一回,因为委屈想要哭鼻子。
黄富贵怔了怔,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你……哭什么啊?我又没把你怎么着?”
韩玉娘吸吸鼻子,别开脸不去看他,忍着眼泪。
她越是不看他,黄富贵就越是要看着她不可,他走过去坐下,紧锁着眉头,盯着她颤颤的睫毛,想了想才问道:“你还有哪儿不舒服?我给你请大夫,请最好的大夫。”
“……”
他肯定是故意的。
韩玉娘心中起了一阵怒意,转头瞪向他,双手紧握成拳,作势就要打他。
黄富贵也没躲开,错愕看着她。
她的拳头软绵绵的,根本一点力道都没有,打在他的胸口,像是挠痒痒。
他任她打了几下,方才一手一个抓住她的拳头,似笑非笑道:“你这丫头,原来也会动手啊。”
韩玉娘气喘吁吁地瞪着他,那点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力气,就这样耗没了。
“黄富贵,你欺负人!”
她低下头,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这……这是什么情况?他没欺负她啊,正经的事还都没说呢。
黄富贵忙规规矩矩地放开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背过身子道:“你怎么这么麻烦啊?你生病了,我带你回来,是因为心疼你。你这么哭哭啼啼的,好像我把你怎么着了似的。你到底想我怎么样啊?”
他不忍见她掉眼泪,那感觉怎么比自己哭都难受呢?
韩玉娘咬着唇不回话,也不看他。
过了一会儿,黄富贵转头看着还在掉眼泪的韩玉娘,皱眉问,“你哭什么?”
“和你……没关系。”韩玉娘懒得和他争论,心里认定了他是故意的。
黄富贵闻言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你不说我就不走。”
他又重新坐了下来,抱着双臂看她。
韩玉娘也是来了脾气,咬紧下唇,有气无力道:“你不走我走,我正好想回去呢。”
她刚掀起被子起身,就被黄富贵给按住了肩膀,他一只手把她直接按到床上,另一只手给她盖好被子:“别乱动,给我老实点。”
几乎是一瞬之间,韩玉娘就被他有点野蛮的力道给制服了。
他的脸就在她的正上方,眼中微有怒意,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臂,眉眼相对,很是微妙。
韩玉娘匆匆敛下眼睫,侧开脸道:“你放开我。”
“不放,我还有话要说。”黄富贵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一双晶亮的眸子直直看着她,仿佛想要一路看到她的心里去。“白天的事,我知道你恼我,可我不是故意的。听说你病了,我就急了,一门心思只想把你带回来,根本顾不上别的。至于,那个……那个事儿,我是真不知道。不过……我现在都知道了。”说着说着,他竟也难得地脸红起来。
韩玉娘神情有些尴尬,想瞪他一眼,又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跟着一起红了脸。
黄富贵见她双眸一直闪烁不定,怯怯的,脸蛋红彤彤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了,软软的,酥酥的。
“玉娘。”他突然唤她的名字,语气浅浅的。
韩玉娘微微动了一下,咬唇看他,心跳得越来越快,直觉有点不大对劲。
黄富贵本能地凑近几分,仔细端详了她好一阵子,从额头到眉间,从眉间到双眸,视线缓缓下移,最终落在她咬住的嘴唇。
他胸口一热,忍不住咽咽口水,下定决心道:“我要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