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秀秀这么一走,这顿午饭怕是要吃不成了。
韩玉娘皱着眉头回到厨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玉郎和玉娘还在眼巴巴地等着吃饭,可是爹爹走了,万姑姑也走了……两个孩子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只觉不太对劲儿,便紧紧地跟在韩玉娘的身后。
韩玉娘把家里最大的瓦罐找了出来,然后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把里面已经炖得熟烂的鸡肉,一勺一勺地盛出来。
她一块肉没留,全都捞得干干净净。瓦罐被装得满满的,摸起来滚烫。
韩玉娘寻思片刻,转身回屋从床上拽了一床干净的薄被,将瓦罐包得严严实实,然后用双手捧着就出门去了。
韩玉郎和韩玉环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连声问道:“姐姐去哪儿啊?”
韩玉娘有些吃力地回道:“我把鸡肉给万姑姑送回去。东西是人家好心好意送来的。虽然都做好了,可咱爹没领人家这份情,万姑姑都回去了,我自然要把吃的给人家还回去。
韩玉郎一听这话,急得要哭似的,瘪着一张嘴去拉韩玉娘的衣摆,喃喃求道:“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韩玉环自己也是馋得很,可她咬着唇不吭声儿,只怔怔地望着姐姐。
韩玉娘猛地扭过头,一改平时的温和,严肃道:“韩玉郎不许哭!男孩子要有骨气,不能为了几口吃的掉眼泪!”
她这么一说,韩玉郎立刻收住了声,心生畏惧,瘪着一张嘴又乖乖地退了回去。
韩玉娘望着妹妹玉环交代了一句:“你们两个好好看家,姐姐去去就回。”说完,她一路出了家门,直奔村东头万秀秀的家。
这会,正是吃午饭的点儿,村里人都把饭桌支在了院子里,露天地吃着喝着,待见韩玉娘一个人抱着个大瓦罐吃力地走着,不免心生奇怪。
好几个好信儿的村妇,捧着吃到一半的饭碗凑到门口,其中张老六家的媳妇,最先开了口:“呦呵,玉娘啊,你这是要干啥去啊?”说完故意呲牙一笑,结果露出牙上沾着的绿菜叶子。
韩玉娘知道她们这些人爱打听,更爱传闲话,只是微微笑了下,却没回答。
她的脚下加快了几步,那些妇人见她不说话,也不好追上去问,只打趣那张老六的媳妇,扬声道:“她婶子赶紧吃饭去吧。人家是秀才家的女儿,不可能跟咱们这些粗人说话。”
韩玉娘听得真真儿的,也不回头,随她们继续说。
一路走到万秀秀的家,她的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院门是敞着的,院里的磨盘上还拴着头灰色的小毛驴,毛驴不拉磨,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低头啃着地上的杂草。万家的院子比韩家的院子大了一圈,院里还有一个简易的草棚,是专门买豆腐的摊位。
韩玉娘正欲开口唤人,却听屋里冒出一声愤怒的呵斥:“滚!给我滚出去!”
韩玉娘微微一怔,正不知所措之时,突见一个瘸了腿的矮男人被人从屋里推了出来,倒在地上,摔得四仰八叉,好不狼狈。
韩玉娘定晴一看,发现那人正是村里的胡瘸子。
这个胡瘸子可是十里八村都出了名的大色鬼,看见女人就招惹,听说他的那条瘸腿,就是因为犯浑爬窗户偷看人家小媳妇洗澡,才会被人家给打断的。
胡瘸子坐在地上,疼得哇哇直叫,叫声就像个被人踩住脖子的鸭子。“给脸不要脸的臭娘们儿!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克死丈夫的扫把星!”
恼羞成怒的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浑然不知自己的身后还站着一个韩玉娘。
眼见屋里的人没出来,胡瘸子也不敢再进去,继续堵在门口,跳着脚大骂:“哼,老子知道你看上了姓韩的那个穷秀才,天天倒贴,没皮没脸地往人家里跑!真是天生下贱!那个韩秀才根本就看不上你,老子好心要了你,你还敢跟老子耍横,呸,活该一辈子守寡,没人要。”他的话越说越难听,屋里的万秀秀终是有了反应,她凶着一张脸,提着装满热水的水壶走出来,眼睛里都要冒火了。
“你……你这娘们儿要干什么?”
“老娘今儿要褪了你的皮!”万秀秀红着一双眼睛,扬起水壶就泼了过去。
胡瘸子没躲过去,后背被热水给撩着了,烫得吱哇乱叫,吓得立刻仓皇而逃,只是脚下一瘸一拐地走不利索,差点没和韩玉娘撞个正着。
韩玉娘也是心里来了气,冲着他狼狈逃走的背影喊道:“胡瘸子,你再敢欺负人,我就写张状纸去镇上告你!”
胡瘸子原本就是个吃软怕硬的主儿,眼见她们一个比一个厉害,更是不敢招惹了。
韩玉娘怒瞪他走远,转身再看,却见万秀秀一个人正在低头抹眼泪,忙关切道:“万姑姑,您没事儿吧?”
万秀秀不是轻易掉眼泪的人儿,今儿她心里是真难受,可她再难受,也不想当着一个孩子的面前抱委屈,忙摇摇头,用袖子擦了擦脸,招手示意她进屋去说话。
韩玉娘抱着棉被和瓦罐跟着万秀秀进了屋,屋里迎面就是一股潮气,还伴着阵阵豆香儿。
韩玉娘把装满鸡肉的瓦罐放在桌上,叠好被子放在身边,柔声道:“姑姑今儿辛苦了,我带我爹向您道一声谢,还望姑姑不要见怪。”
她知道,万秀秀看上了父亲韩修文,所以才会给她家送吃送喝,事事殷勤,可是她也知道父亲不中意万秀秀。自从娘亲去世之后,父亲从未提过要续弦的事,一来是家里的日子紧紧巴巴,他没心思想这些事,二来也是因为他的心里忘不掉亡妻,更不想随随便便地找个粗俗的女子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
万秀秀见她特意过来安慰自己,吸了吸鼻子道:“算了,我也知道你爹看不上我,都是我自己一头热。其实……今儿是我的生日,我寻思着坐点好菜,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唉,算了不说了,你快回去吧。这老母鸡本来就是炖给你们吃的,玉郎和玉环都跟着馋坏了,他们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吃得好才能长得好。”说完,她故意别过身去,拿着抹布去擦桌上的水渍,眼睛里仍是雾蒙蒙的一片。
“姑姑……”韩玉娘不知道今儿是她的生辰,心里愈发过意不去。想了又想,忽地站起身道:“姑姑,你先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说完,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万秀秀也没留她,见屋里又只剩下自己,心头不免又是一阵酸楚。
方才胡瘸子骂她倒贴,她心里甭提没多难过了。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人背地里是怎么说她的,她心里一清二楚,她们都说她是狐狸精,是不正经的女人。可她从来没做过一件下贱的事,她就是想找个自己喜欢的男人过日子,这又碍着他们谁了!
她一个人越想憋屈,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着哭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又有了动静。
万秀秀还以为是胡瘸子厚着脸皮又折回来纠缠自己,正欲转身发飙,却见来人是韩玉娘。
远远地,她双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了过来,脸上笑盈盈的:“今儿是姑姑的生日,我们没什么可送的,所以,我回去特意给姑姑做了碗长寿面。过生辰的人,一定要吃一碗长寿面,包邮长命百岁。”
时间仓促,韩玉娘和了不到半碗面,她和好面团,然后擀出一根又长又宽的长寿面,直接下到鸡汤里煮熟,再配上点葱花蒜末,汤水清亮,香味扑鼻。
万秀秀诧异地怔在原地,看着韩玉娘那双关切的眼睛和汗津津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戳中了似的。
“你这孩子……”万秀秀遂又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韩玉娘拿出双筷子递了过去:“姑姑吃面吧。”
万秀秀红着眼睛答应了一声,吸吸鼻子,端起碗,拿着筷子吃了起来。
面条擀得有点厚,煮得也欠点火候,一看就是着急要送过来的。
万秀秀吃得心里热乎乎的,从小到大,除了她亲娘,再没人给她煮过长寿面吃。当年,他爹收了冯家五袋白面就把她嫁了过来,从此不管她的死活。她嫁到冯家不到三年丈夫就害病没了,她每天守着个豆腐摊儿,不是磨豆腐就是买豆腐,身边连个知疼知热的人都没有。
吃过这碗面,万秀秀心里也渐渐想明白了,就算韩修文看不上她,自己也没什么好憋屈的,人心肉做,好歹还有玉娘这孩子对自己亲亲热热。
万秀秀把碗筷收好,将韩玉娘送来的瓦重新端了起来道:“走吧,我陪你一起回家,玉郎和玉环还等着开饭呢。这么好的一锅饭,放着不吃就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