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周霁佑与考研班的学生约好在古塔公园写生。
古塔公园人流量少,环境幽静,不受打扰。
周霁佑自己也选好一处视角,摆好有支架的便携画箱,坐在折叠小板凳上专心作画。
远处,树冠掩映下的天空金灿灿得发白,一排排细细的树干手牵手,笔直地投下树影。
暑气正一点点缓慢地蒸腾。
几步之外,两个考研班的女生不急不慌地用木炭起稿,听声音,心情很是愉悦。
“诶,你早上看没看新闻频道?”
“哪个新闻频道?央视13套?”
“对对对,13套。今天播早间新闻的主播好帅,我爸看新闻的时候我也忍不住跟着看了会儿。”
“好帅是多帅?”
“我百度了照片,给你看。”
两人凑到一起瞄手机屏幕。
“啊,他呀,我认识他!两年前经济频道有个主持人大赛,我和我们宿舍的人都给他投过票。”
女孩兴奋:“他参加比赛的事我知道,百度百科上有写,说他是那届的亚军!”
“是亚军不假,但在我们宿舍人眼里他才是实至名归的冠军。”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百科上也有写,说他总决赛那天感冒了,声音状态不佳。”
“这个都有写?估计编辑词条的人和我一样特可惜吧。”
……
周霁佑在她们说到主持人大赛的时候,拿画笔的手就停顿了。
两年前的cctv电视节目主持人大赛,她是在某天食堂吃饭时无意间看见的电视重播。
当时已经进行到复赛,她头一次见他西装笔挺的样子,高挑修长,宽肩窄腰,特别显精神。
就连几位评委都一致夸他帅气。
她当时是有一些恍惚的,因为在此之前,她好像从未认真关注过他的模样,她只知,他很高,很清瘦,但又很结实。
那种结实,和刻意在健身房练出来的不一样,肱肌和胸肌并不那么抢镜,但线条十分明显,一眼就能看出。
大概……大概她从小关注点就比较奇怪吧,她不觉得他有多帅,只觉得他有块头,也有力量。
除了样貌,那场40进30的比赛颠覆了她以往对他的很多固定性认知,譬如演讲口才,譬如逻辑思维,譬如应变能力……方方面面都特出挑。以至于之后他来学校找她,她突然感觉这个人在她眼里陌生得宛如脱胎换骨。
那些看不见的,感觉不到的,只是她看不见,只是她感觉不到,而已。
她笑着调侃他:“诶,我前天看见你比赛了,恭喜晋级啊。”
他表情淡然,看不出喜悦来。
她话一溜,随口揶揄:“怎么想到去参加比赛,不像你性格。”
“我是什么性格?”他冷不丁问出这一句,倒把她给噎到了。
答不上来,也不想答,眼睛望向别处,没理他。
他兀自沉默,过了会,忽然低声喊她:“小佑。”
漫不经心地一偏眸,几乎是立刻怔怔然地屏住呼吸。
安静深邃的目光,微茫闪烁,一如那年灯火辉煌的零点之夜。
“央视会通过这个比赛聘用新人。”
她没出声。
“我想试一试。”
她知道,他大一下学期曾在央视实习过三个月,试镜七八次均失败。她觉得正常,毕竟刚接触专业不到一年,一切都还稚嫩,将来有的是机会。却不想,尚未毕业,他就迫不及待踏上一条竞争激烈的捷径。是太自信,还是太缺乏自信?
“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如果,如果我能进去……”他一瞬不瞬地注视她,“给我一个机会。”
阳光穿透树冠扬扬洒落下来,将周霁佑半个身子笼罩,裸|露在外的皮肤迅速染上灼人的热度。
景乔的电话打来,她起身走远,接听。
“粥啊,十万火急!”
“说。”
“我姥姥打我电话,问我有没有门路帮我表妹弄去央视实习,这不搞笑么,我哪儿来的门路啊,可老太太发话了,没门路好歹要帮忙打听到准确信息,不能让她千里迢迢奔赴北京,白跑一趟。”
话说到这里,意思昭然若揭。周霁佑装傻,不吱声。
景乔等了等,弱弱地乞怜:“粥粥,帮我向你家那位打听一下呗?”
你家那位……
周霁佑头疼:“我和你强调最后一次,我和他没关系。”
“是是是,没关系没关系,他也就是大学四年常常跑去画室找你,让大家都误以为你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男朋友,不费吹灰之力就挡走了你许多正在路上和还没上路的桃花。”
“……”
没法反驳,这是事实,她也是慢慢才琢磨出不对劲。
之前没搬出学校,他去教室找她还说得过去,搬出来后,他还经常跑,就不得不令人生疑。只不过,她自己也图省心,未拆穿,也未阻止,随他了。
景乔“啧”了一声:“你说说你,明知他对你有那份心,你还默许他的行为,这到底是想拒绝他呢,还是在给他留存希望啊?”
周霁佑下意识咬住口腔。
景乔接着说:“粥粥,我坦白讲,他绝对是个潜力股,趁他现在还一颗心拴在你这儿,赶紧牢牢抓住。人心可都是向暖背阴的,你再继续往外推他,保不齐哪天就放弃你这棵歪脖子树,去寻找广袤森林了。”
巧不巧,就在半月前,她刚好又推了一次。
“给我一个机会。”他说完后就一直静静看着她,仿佛必须要等到一个回答。
这个人一旦固执起来,那种感觉会很让人无力。
第一次,她在愣了一秒后把头转开,以冷嗤掩盖心慌:“你谁啊,我为什么要让你照顾。”
第二次,她感受心脏高速跳动的频率,丢下他直接走掉。
第三次……也就是这一次,她在他准备走过来时整个头皮都麻了一下,转身回客厅的瞬间被他箍住手腕,“我不想再等。”
她挣了挣,没能成功,“放开。”
沉默,力道只增不减,她渐渐感到疼。
“沈飞白,不要得寸进尺!”她试图冷静,可一次次失败。
好在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手。
她踏进玻璃门内,他在阳台原地不动:“小佑。”
她揉搓手腕,停步。
“你什么时候能需要我一下。”
她怔忪,所有叫嚣的情绪都偃旗息鼓。心一下放空,空到没有边际。
出来喝水却没喝,回到房间,背靠门板僵立许久,久到突闻有轻微脚步声停驻于门外,片刻后,脚步声远离,又过片刻,开门声,关门声……最后恢复宁静。
他走了。
木栈道下的湖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周霁佑单手握在扶栏上,口吻保持平静:“我把他号码发给你,想问什么你自己问。”
景乔无语:“你帮我问会死啊!”
“要不要?”威胁。
“好好好,我自己问。”景乔在那头翻白眼,顿了顿,感慨,“我对你也是服气,这么多年我可是都看着呢,你真就对他一点不动心?”
“要听实话吗?”她说。
难得听她有松口的意向,景乔忙说:“废话,当然要听大实话。”
周霁佑望向一点都不透蓝的天空,几不可闻地叹口气:“我不知道。”
景乔没听明白:“哎哎,什么意思?”
周霁佑声音很低,掺杂一丝平日里不可多闻的迷茫:“乔乔,我不知道我和他是不是一路的。”
***
自地震灾区回京后,沈飞白回归主播台,继续遵循值班表与其他主播轮换播报新闻。
台里一名资深制片人找他录过两次样片,关注民生民意的一档社会类题材新节目在物色合适的主持人,除了他,还有其他两名候选。具体情况待定,静等通知。
他没有任何感想,不推拒,也不期待,顺其自然。
在台里相熟的同事眼里,他俨然前途一片光明,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人生中的某一部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黑暗得好似快要永久沉睡。
他和新闻评论部的好友陈雪阳一起合租,陈雪阳女友曹越周六一大早就过来抓陈雪阳出门逛街,吵着叫着要他补过生日。
被吵醒后,他就再没睡着。
阳光穿过窗帘细缝钻进小小的出租房内,刚好不偏不倚投射在床头。他抬手覆在眼睛上,屋外争吵仍在继续。
“陈雪阳,我是你女朋友!你能不能对我长点心,你把我生日忘了这事就当翻篇了,我让你补过生日过分吗?”
“你声音小点——”
“我嗓门大是天生的,小不了!你在绵阳做采访,我整宿给你打电话都打不通,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我知道我知道,姑奶奶你声音小点——”
曹越又一次气急败坏地打断:“跟你说了小不了!知道我有多怕你遇到余震或者塌方什么的吗,我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你根本不懂!我不是非要补过一个生日,我就是想让你好好陪陪我,让我心情能够安定下来!”
“姑奶奶,我又没说不给你补过,我实在太困了,你让我再睡一会,我们晚点出门。”陈雪阳小声哀求。
曹越气得直跺脚,“睡你的大头觉去吧,你就是想陪我过我也不过了!”
一连串气冲冲急咻咻的脚步声,外加咣当的摔门声,陈雪阳“宝贝宝贝”地叫着追了出去。
世界安静了。
沈飞白闭着眼缓冲了一会,最近一段时间很难入眠,统共也没睡多久,估计四小时不到。
下床,开门。
走到小客厅,碰巧撞上陈雪阳懊恼无奈地回来。
“抱歉,吵到你了。”他用力揉了揉短发。
“昨晚熬夜写稿了?”沈飞白看他困意都写在脸上。
“是啊。”陈雪阳叹口气坐上沙发,端起茶几上一杯隔夜的凉白开咕咚咕咚喝下肚,捧着空杯,眼神停顿两秒,“也怪我,在北川跟随当地人进到一个山村采访,手机没电又没地儿充,她生日那天给我打了一宿电话,急坏了。”
沈飞白听着,心中莫名一动,喉咙忽然极其干涩,半晌,低声说了句:“只有随时牵挂你的人才会半夜给你打电话。”
陈雪阳以为他在劝自己珍惜,笑了笑:“我知道。我很爱她,她正在气头上,等晚点我会去哄她。你快帮我想想,怎么给她补一个浪漫一点的生日?”
转过头去,发现他目光深邃得近乎遥远。
“飞白,想什么呢?”
他一顿,眼神挪至他:“等她气消了,她就更不需要你了。”
陈雪阳眨了眨眼,有点懵。
他连解释都没有,走进卫生间洗漱,速度很快,然后又回房换好着装,再次出来时,陈雪阳还坐在原地。
见他要出门,逮住他便问:“诶,你刚那话什么意思?”
他回头,稍稍回忆了一下,有些恍然,又有些抱歉:“我不懂浪漫,帮不了你。我的个人建议是,别让你女朋友独自生闷气,她自己能消化解决,还要你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