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驶出慈岭镇,天色深黑时抵达省会合肥,沈恪领周霁佑入住路边一家五星酒店。
翌日,他让司机先开车回南湘,带着周霁佑从合肥玩到黄山,在黄山小住了五天,每天吃吃睡睡玩玩,谁也不提回家。
直到管家老蔡一通电话打来,他才懒洋洋地应下,慢吞吞订了隔天机票。
回到沈宅时,已是一周后的傍晚。
老蔡妻子林婶做好饭菜摆上桌,就等沈老爷子下楼来用餐。
周霁佑走在沈恪身后经过餐厅,已在餐桌入座的蒋茹慧目不斜视地淡淡开口:“回来了。”
沈恪脚步一顿,扭头望过去,佯装惊讶:“大嫂在这啊,我刚都没注意。”
蒋茹慧坐姿优雅地偏眸,目光掠过沈恪,投掷在被他身影挡住几乎看不到人的某个位置:“不和我打声招呼吗?”
周霁佑向前迈一步走出来,面对她,除了冷漠,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妈,我回来了。”
蒋茹慧顿时眸光一沉:“你还没吸取教训?”
周霁佑仿佛没听到似的,不作理会。
沈恪瞅了眼她脸上桀骜不驯的神色,心中无奈,笑了笑,说:“大嫂,我和小佑先上去洗澡换身衣服,有什么话回头再跟她说。”
半推着周霁佑朝楼上走,没走两步,实木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两人都不由停下。
沈国安不疾不徐地转弯继续下楼,眼神冷淡地扫了眼周霁佑,而后,睨向沈恪,面色沉凛严厉。从沈恪身旁走过时,更是阴沉沉地丢下一句:“饭后到我书房来。”
周霁佑斜眼瞥沈恪,他无事人一般冲她扬扬眉梢,轻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往前推她一把,虚虚拥着她上楼。
转至二楼拐角,周霁佑低声问:“你去接我没经过他同意吧?”
沈恪没直接回答:“女孩子应该笨一点。”
周霁佑不予认同地嗤一声,说:“这么聪明都不讨人喜欢,笨一点不是更被瞧不上。”
沈恪摇头一叹:“小鬼,笨一点才可爱。”
周霁佑还是那副嗤之以鼻的傲骨头,冷哼:“凭什么。”
沈恪在她肩膀拍了拍,“凭老头子喜欢可爱温顺的。”
话虽如此,但他心里非常清楚,周霁佑永远不可能可爱温顺。她是一头小野狼,有锋利的獠牙,和想要流浪草原的心。
***
与在大山不同的是,沈宅有大大小小很多客房,沈心可以随意入住任何一间。不过很可惜,如她所料,她的卧室是被动过的,沈心并未入住客房,住的是她房间。
里里外外被彻头彻尾打扫过,如若不是枕头底下留有一根墨黑的长发,已经寻不见沈心在此生活过一个月的痕迹。
暮色暗沉时分,周霁佑盘腿坐在床尾,心里有些索然无味。
是不是她在山间院落里的生活也将不复存在?
那么,她住在那里一个月究竟有何意义?
两条毫不相干的平行线相交于一点再回到各自原位,是谁,打扰了谁?
忽然,有人敲门。也只是象征性敲两下,门就从外面推开了。
蒋茹慧迈步进来,反手把门关上。
周霁佑看着她一步步走近,没动。
她抱臂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审视她,拾起之前在餐厅的话题,冷声质问:“你还不知道错吗?”
周霁佑一听,立刻无所谓地低下头去玩指甲。
蒋茹慧面容微愠,语气克制:“难道你看不出他在警告你什么?这回是农村,下回说不定是收容所。”
周霁佑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蒋茹慧恨铁不成钢,短而重地叹口气,一声比一声强硬:“你能耐,你天不怕地不怕。可你能不能为我想一想?你以为只有你是寄人篱下吗?你妈过得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
周霁佑抬起头,蒋茹慧保养得宜的面孔看不到作为母亲在面对久未归家的女儿时应有的思念和关怀,相反,满满的都是厌恶。
她真的不明白,既然讨厌她,当初为什么要把她从北京接到这里,良心上的不安吗?
她用近乎冷漠的语调回答她:“抱歉,我没看出来你过得有多不容易。”
蒋茹慧挥出右手,啪地一声甩在她左脸。
极其响亮的一个耳光,周霁佑头被打歪过去,保持姿势,没动。
“我真后悔当初把你生下来,你们父女一样自私,从来不为我考虑!”
周霁佑舌尖舔了舔腮帮,目光下垂,没吭声。
蒋茹慧做了两个简短的深呼吸,临走前最后又说了一句:“脾气别这么拧巴,你能学会顺服他,我们母女日子都好过。”
房间终于回归安静。
周霁佑轻轻触摸脸颊,微微活动了一下。不是第一次挨巴掌,早习惯了。
她用力向后躺倒在床,仰面看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这里没有一群横冲直撞的老鼠,只有一个专横无理的皇帝老头,和一个贼喊捉贼的母亲。
她忽然有点怀念山村的夜晚,那里有自然的凉风,和淳朴的家人。
如果,姑且可以称得上是家人的话。
***
沈飞经远房亲戚介绍,在县汽车站附近的一家宾馆做临时工。
宾馆规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餐饮部和客房部分开,有一个专门的会客大厅用来承办喜宴。沈飞白天在餐饮部传菜洗碗,晚上帮临街一个大排档送外卖。
仍值暑假,虽已至八月末,但宾馆隔三岔五地依然有高考生家长前来预约谢师宴。他们还聘用司仪主持,把宴会厅气氛调动得热热闹闹。
沈飞推着送餐车朝员工通道返程,眼睛不由自主地附着在舞台上方那一长条鲜艳惹眼的横幅上。
——热烈祝贺朱茂昌同学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录取
中科大,合肥,不远。
曾经是他的一个梦。
可这些,现在与他都没有任何的关联。
【你说为你妹妹攒学费,那你呢?】
脑海中恍恍惚惚地闪现一个女孩的声音。
沈飞脚步一顿,身体僵直。
他不会再回学校去,他要扛起家庭重担,要赚钱供妹妹读书。
他推车走到门口,再一次回头看了眼被鲜花气球簇拥的舞台,笑得合不拢嘴的一对父母与一个身高和他差不多的眼镜少年并肩而立,司仪妙语连珠,台下掌声雷动。
他的心里浮起一阵不可言说的悲鸣。
咬咬牙,他大踏步离开。
***
九月开学,周霁佑初升高,打算留校住宿。
蒋茹慧没有意见,她不在家住,不用和沈老爷子硬碰硬,可以省去她不少心。
这是周霁佑自己做的决定,沈恪自然也不会反对。反倒是这个家里的最高统治者沈国安沈老爷子,不容置喙地行使了一票否决权。他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沈国安在周霁佑眼里是个古怪的坏老头,从她到这个家里的第一天起,他就经常用一种不算恶毒却足够阴森的目光冷冰冰地打量她。
他藐视她,厌恶她,却又妄图控制她。
周霁佑不是单纯的小女孩,不会傻乎乎地幻想他喜欢插手管制她是因为心里对她其实是十分看重的。因为,沈国安对待家里家外的每一个人都是独|裁专|制的态度,他不容许任何人忤逆他的意思,更不容许任何事超脱他的控制范围。
在外,他是集团董事长,员工们服从他、仰望他;在内,他是沈宅的皇帝,所有人伺候他、依附他。
林婶前来敲门,说老爷子叫她去书房。
他早该找她了,从慈岭镇回来她就一直等着他“召见”。他故意晾着她,这会儿才想到她,估计是见她又与他拧着来,脾气憋不住了。
果然,她敲三下门进去,他坐在紫檀红木的大班桌后,眼神冷然地扫射而来。
周霁佑拉开对面的椅子准备坐着听训,忽然——
“谁准你坐下了!”
她当没听见,从容入座,散漫地向后一靠。
沈国安顿时面黑如铁,沉声:“看来让你在乡下反思的时间还不够长。”
周霁佑气定神闲:“您大可以再把我送回去。”
气氛一瞬间降至冰点。
周霁佑并不怕他,她在他面前做什么都是错,既然如此,又何必委曲求全。
沈国安虽已年过六旬,但却并不显老。他注重保养,也注重养生。蒋茹慧是知名营养学家,写过专栏,出过书,经常上电视,家里每餐的食谱搭配都由她亲自制定。在周霁佑看来,她妈简直就像皇帝身边的御膳总管。
那她是什么?
她在脑子里一通翻箱倒柜,终于想到一个勉强吻合的身份。
她是以下犯上的逆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