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杏目含笑,面颊上的腮红红润俏丽,加上绯红色挑丝织彩单罗纱绉裙,整个人光彩夺目,这么一笑,仿佛满室都鲜活起来。
青釉彩绘熏炉上方冒着丝丝香气,吕氏深吸一口气,问道:“此话可当真?”
冯氏浅酌一口冰凉的青梅酒,热气消散几分,缓缓道:“我还能诓骗你不成?湘雪的教养嬷嬷温嬷嬷是伺候过太妃的,太后娘娘都赞过几句,说进退有度、忠心为主。咱家老夫人当年怕几个孩子长在湖南,教养欠奉,特地找来嬷嬷教养几个姐儿,前段日子,湘雪说规矩礼仪她已熟知,再者回到京城,规行矩步也没甚差池,我也在忧虑,温嬷嬷如何安排,说实话,放嬷嬷出去养老我也是舍不得,规矩这么齐全、性子还好的嬷嬷,真是难寻了。”
吕氏附和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儿。”
冯氏又说道:“湘雯即将嫁进太子府,我也是替她忧心,身边没有一个有手腕的嬷嬷可不成,得吃大亏,若是大嫂愿意,回去我问问温嬷嬷的意见,愿不愿随着湘雯出嫁。”
吕氏眼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一下子握住冯氏的手:“那可感情好,咱们湘雯,性子太单纯,需要一个见过世面的嬷嬷在后宅给掌舵,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妥帖靠谱的,从外面找,我也怕是有心人给使绊子。”
话不必明说,绊子还能谁给放?无非是太子府的女人,嬷嬷寻不成,引狼入室招一个内鬼进来,到时候哭都没处哭。
两人相谈甚欢,冯氏回去也没耽搁,把话头掰扯清楚,问温嬷嬷的意思,温嬷嬷慢悠悠道:“请太太容我考虑三日。”
冯氏颔首,这可是大事,温嬷嬷慎重也实属正常,若随着湘雯进太子府,肩上的胆子可不轻,比在皇宫里还要小心谨慎。
温嬷嬷从冯氏院里出来,拐了几道弯,穿过耳房,途径后堂楼,来到花窖旁边的假山附近。
春夏季节,花窖是闲置的,只有秋冬寒冷之际,府里的花匠才会用花窖培育花朵。这里位置偏僻,很少有人过来。
三位嬷嬷下午闲暇的光景,愿意在这里打发时辰,树荫环绕,围着石桌坐,打扇闲聊,花果纹青花折口大碗里盛着冰镇的西瓜,细语间吃上一瓤,西瓜的香甜顺着喉咙往下留,满肚子清凉。
适才温嬷嬷出来,招手让两个小丫鬟分别去汤嬷嬷、双嬷嬷那喊人,不必说何事,只说温嬷嬷找人即可。
三个人有默契,小丫鬟这般一说,就知道往花窖这边赶,还没过小半个时辰,两个嬷嬷前后脚过来。
双嬷嬷抱怨道:“你这老货,大热天不搁屋里躲太阳,急匆匆唤人为何?”
温嬷嬷也没拐弯抹角,她指了指石凳:“我拿帕子擦过,坐吧。”
待二人坐定,她才说道:“刚刚太太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大小姐陪嫁。”
汤嬷嬷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她扯扯嘴角,往前凑了凑,问道:“以前一点口风没透出来,怎么突然提这个?”
三个人往深里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冯氏的用意。
湘雪自从禁足之后,基本不见人,她这个教养嬷嬷,也就成了摆设,加上冯氏透出风声,三小姐闭门思过忙碌,院里人不许叨扰,温嬷嬷一个月也见不了小姐几面。
若说这三小姐,对嬷嬷委实算不上敬重,态度虽称不上颐指气使,但高高在上摆出小姐的姿态,款儿倒是不小。
等回了京城,她更是看温嬷嬷不顺眼,总觉得温嬷嬷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温嬷嬷真是冤枉,后宅的尔虞我诈她才懒得参合,再者,她是苏老夫人挑选送来的,三小姐如此想,真是偏颇不公。
上个月,湘雪和苏老夫人提议,说回了京城,自己的教养自然有祖母操心,还有大姐姐做榜样,嬷嬷可以歇歇。她话说的漂亮,又捧高苏老夫人,自此自后,温嬷嬷更像是被束之高阁的碧玉,无人问津。
温嬷嬷不在乎坐冷板凳,到了京城,去给小姐们授课,一个月的银子也水一般的流进口袋,又不是非苏府不可。
她正琢磨着离开苏府后怎么安排,不料冯氏来了这么一席话。
汤嬷嬷思考一阵子,说道:“这倒也是一个出路,不说前途还是其他,大小姐为人不错,待在她身边也值得,像咱们这种人,其实也就是如同浮萍一般,四处飘摇。”
温嬷嬷娘家没什么人,有也等于无,难道老了还指望侄儿来奉养自己?她也没痴妄,只求多攒些银子,老了别太孤苦罢了。
双嬷嬷说你自己拿主意,谁也不能替你做主,说着话,蔓草从远处一蹦一跳的走过来,两个圆髻稳稳的贴在头上,丝毫没散。
她过来也不拘束,喝了一口香茶,笑道:“我就猜大母来了这里。”
蔓草的性子一如既往,天真烂漫无拘无束,汤嬷嬷发愁不已,说大户人家的丫鬟,哪有这么不守礼的。
反而是湘玉不当一回事,说蔓草看起来单纯,但心思算计不必别人少,吃不了亏。
汤嬷嬷微怒道:“你不在院子里伺候七小姐,跑来这么作甚?”
蔓草委屈的吸吸鼻子,瞥了一眼汤嬷嬷说道:“我……我有话想和大母说。”
“说罢,两位嬷嬷又不是别人。”
蔓草似乎被吓到,拍拍胸脯说:“我不敢和七小姐说,只好先告诉大母,大母你看着拿主意。刚刚丫鬟找大母,我便想跟着来,我知道是在花窖这儿,路上经过西围院,无意间瞧到芳姨娘在和人交谈。”
汤嬷嬷纾了一口气,神色松缓:“我还当是什么大事,芳姨娘就是和人耳语几句?你大惊小怪的。”
蔓草连忙摆手:“不是的,没这么简单,我见到……见到芳姨娘在和厨房的聂曾说话。聂曾我知道,七小姐尤为喜欢他的手艺,上次小姐们的宴席,全是他一手置办的,一水的湘菜,那菜我也尝了,真的好吃。”
蔓草说着说着发现自己偏离了主题,又生生的把话头拐了回去:“他们二人就站在洋槐树下面,聂曾手里拿着小包裹,我看不真切,但是芳姨娘皱着眉不要,正撕扯呢,我不敢多看,趁着没被发现,连忙走开。”
三个嬷嬷面面相觑,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四个字:私相授受。
这对于后宅的女子,是最大的过错。不论真假,一旦有了风声谣言,名声也就毁了,更是没办法细查。
蔓草踌躇道:“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汤嬷嬷正色道:“你今天什么都没看见。”
“可……”
汤嬷嬷严厉的扫视一眼,大声道:“没有什么可是!蔓草,很多事是说不得道不明的,在后宅里,管紧自己的嘴,别多话,嬷嬷没少教你,不然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蔓草打了一哆嗦,似乎不相信汤嬷嬷的话。
汤嬷嬷望了望花窖,蔓草没吃过太多苦头,以前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的纷争,离她太远,就仿若花窖里的鲜花一样,温阳暖室,不及花园泥土里扎根的鲜花更经得起风水雨打。
蔓草最大的长处便是听人劝,尤其是汤嬷嬷的嘱咐更是照办无误。撵走蔓草,汤嬷嬷长吁一声:“哪里都是不清静啊。”
双嬷嬷像是习惯了一般:“看着繁花似锦的,谁家没点污糟烦心事?泥点子别溅到咱们身上,就阿尼陀佛了。”
温嬷嬷回去琢磨了两日,回了冯氏说愿意随大小姐陪嫁。
吕氏大喜。
她命人从珍宝斋打了羊脂白玉蝙蝠簪,从嫁妆的小库房里拣选出几样:浮雕镂金手串、墨绿色菱锦一匹,又包了三百两银子,一起让房里的大丫鬟给温嬷嬷送过去。
这份礼可真是太厚重,温嬷嬷又不能不收,人家太太送了礼,就是盼着以后能对小姐尽心尽力,花银子买份心安,她也没推辞,笑着收进箱子,吕氏这才放心。
大房二房的动静,苏老夫人一清二楚。陈妈妈背着手立在一旁,轻声细语的告知老夫人。苏老夫人转佛珠的左手稍稍停滞,旋即又捻上佛珠,淡淡说道:“让她们折腾吧,反正就是自己人的琐事,翻不出花样来。”
陈妈妈讪笑道:“太太说的是,只不过,那嬷嬷毕竟是老夫人挑选的,当时给了三小姐,如今又换了人……这有点……”
苏老夫人眼下掠过一丝不悦,只是她向来擅长隐藏心绪,鲜少被人窥见:“雪姐儿不喜欢,我也没法子,随她去吧。”
陈妈妈鼓鼓勇气,摇扇的力度加大几分:“小姐长大了,自然有自己的主意,老夫人别在意。”
苏老夫人本来平静的脸上,终于漏出一丝怒气:“长大有主意了?真以为我是糊涂老太太,被哄骗两句就晕头转向?要不是看在……罢了,不提也罢。”
陈妈妈伺候老夫人多年,最了解老夫人的脾性,言至于此,便是再也不想多谈一个字,檀香阵阵,老夫人靠在榻上小憩,室内留下两个丫鬟,她带着其余的人退下去。
她快步回到后罩房,她是老夫人面前得脸的妈妈,自己可以住一间屋子,屋子不大,除了一张床外,仅仅放得下一张小桌子,饶是这样,已经是优待。她推开门,从袖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被褥最下面,计划着下次家去,要把银子带走,免得夜长梦多。
啧啧,七小姐出手真是阔绰,不愧是嫡出的小姐,就是有底气,一锭银子说赏人就赏人,自己不过是动动嘴皮子,透露几句话,银子的余温仿佛还停靠在指尖,陈妈妈笑着闩上门,回去当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