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日,离县试还有三天,陆敏之向许夫子请了几天假,准备去解决考试前的一些手续问题。考卷上要写三代姓名履历,陆敏之现在还不知道祖父和高祖父的名讳,得去顾陆村宗祠去查一下族谱,顺便去看一下族谱上到底有没有娘的名字。
“敏之,你这次回顾陆村,顺便买点东西去大伯三叔家走一趟吧,虽然大婶、三婶一直厌恶我家,但大伯、三叔毕竟是同宗长辈,他们也只是有些惧内本身并无多坏的。”吃早饭时,陆慧芝交待了几句。
陆敏之点头答应。大婶那刻薄势利的女人,她死了陆敏之也不会去瞧一眼的,但看在大伯的面子上,陆敏之还是决定去他家走一趟。前不久清明时陆敏之和姐姐妹妹一起回竹林坡扫墓,发现爹爹的坟前杂草已被修葺了一新,坟上还插了两枝野花,但旁边娘的坟却是没人修。陆敏之就猜到那是大伯去修了的。当年大伯虽恨极了爹爹逆众意而行的败家败俗行为,但现在爹爹已去世了六年之久,估计他也人死恨消了不少。
临行前,陆慧芝又从银箱中拿出了几个大银锭和一些碎银,包了一个包袱递给了陆敏之:“这几天你在外估计也要花些钱打点的,这些银子敏之你先拿着,不够再回来找姐姐要,该花的你就放心去花就是。”
陆敏之提着略估了那包袱的重量,估计都在五十两以上。现在家里的钱财统一归姐姐管,陆敏之也不婆婆妈妈推辞不要了,提着包袱正要出门,陆小琼还刚起床梳洗完毕,看到陆敏之要出门就过来一把抱住胳膊,撒娇道:“哥哥你要去哪里玩?我要跟你一起去啊!”
陆小琼粘着不放手,陆慧芝早过来一把扯开她,皱眉教训了两句道:“小琼,你今年都已经九岁了,怎么还跟三岁小孩一样!再过两年你都是大姑娘了,还这样粘人成何体统?快放了哥哥的手,他要出门办正事!”
面对姐姐的正脸教训,陆小琼还是有些怕的,只好吐了吐舌头有些委屈地放手了:“姐姐,一大清早你就吼我,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吗?”
陆慧芝眉毛更竖起了些:“还对你温柔点?再对你温柔你都要变成懒胖小猪了,明天再这么晚起床看我不去掀你的被窝!”
“啊哥哥你帮我说句公道话!姐姐竟然说我又懒又胖,我要哭了。我今年都开始学做饭了,虽然做得不好吃但我在努力啊,呜呜呜……”
陆敏之前脚刚跨出了门,又被陆小琼在后面拉住了袖子诉委屈。陆敏之看着她小圆脸上的大眼睛蓄满泪水,似乎说哭就要哭了。
“小琼不哭,姐姐说的估计是气话呢!我们家小琼是最美的小仙女来着,怎会又懒又胖呢!”陆敏之摸了摸陆小琼的头安慰了一句,等她破涕为笑后就忙后脚跨了出去,要被她粘住又不知何时能出得了门。
走出了巷子,刚来到大街上,陆敏之正要去雇一辆马车,忽见前面一辆青帘马车驶向这边来。而马车上那个赶车的,不过是个青衫少年模样,正是顾嘉文。这小子正是想瞌睡就给自己来个枕头啊。
“敏之,我又给你送好消息来了!”顾嘉文远远看到陆敏之站在巷门口,就挥着马鞭大呼了起来。
“什么好消息猴儿?”
“你考试还没人给你作保吧,程夫子让我来告诉你,他今年还有保额空缺,你可以去程家湾找他。”
“这当真是个好消息,我正为此事愁着呢。我以后不叫你猴儿,刚脆叫你喜鹊好了,你真是我的报喜鸟啊!”
顾嘉文喊这话挥着鞭将马车得得得赶了过来,一声御后勒了马跳下马车,站到陆敏之面前跟他比了个高。
“贼老天,半年不见比我都高了些!我真要喊你叫老大了。老大现在当真可算是玉树临风貌比潘安美少年了啊!”
顾嘉文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看着陆敏之,他现在虽然眉宇轮廓更硬朗了些,那眼中的笑意在陆敏之看来却有些谄媚了。
“乖小弟,嘴巴怎的变得这么甜了,不过大哥我现在身上可没糖给你吃。”陆敏之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转身跳上了马车。
“赶车吧,秀才车夫,载大哥一程去顾陆村,等等……先载我去菜市,我去那里买些鱼肉。”
“哈哈,你怎么知道我今年要中秀才?跟我的想法这样雷同巧合啊!”顾嘉文上了车,哼着小曲,扬起马鞭甩得啪啪响。
“老子问天卜了三卦,结果都是大吉大利上上卦,这预示着你我还有程道生那小娘们今年都会中,不中我包赔!”陆敏之看着前面那赶走少年的青衫背影,感觉肩膀比以前更宽阔了些,脊背也更挺拔了。他要是能考上秀才进会稽书院,自己就又多个伴了,加上程道生、沈乐平、宋运新,五个人说不定也可以搞个什么社。
“要是你的卦这么准,我以后就不叫你神射大哥,叫你神算大哥了。唉,大哥你不在的半年,我一个人进山打猎不知有多寂寞,有时候看着野猪在面前闲逛都寂寞得想它做个伴放它一马了……不过我知道比我更想你的可还有一个人啊,这次回去要不要去见见她……”
“闭上你的鸟嘴,好好赶走,别撞上人了。”
“撞人?凭爷这御马赶车术,就算闭上眼睛横冲直撞都没问题的!”
菜市场现在正是早上旺市,简直是人挤人接踵摩肩。不过大多数是穿着长比甲马面裙的老大妈和穿着花袄裙的年轻媳妇,男人倒是比较少见。陆敏之穿过人声嘈杂的人群,也挤到一个肉铺前。
摊主是个中年黑须壮汉,头裹包帕身穿短褂,捋着袖子半敞胸脯,露出了一丛盖胆寒毛。
“哎呦,这么俊俏的小公子也来买菜,别是个小秀才公吧。咱胡屠户铺子的肉新鲜又实惠,小秀才公要不要来几斤?”
陆敏之刚走近黑须壮汉就招呼了起来,没想到他人看起来粗鲁倒是很会说话。看着那肉的成色却是不错,也就价格都懒得问了直接说道:“胡老板,给我来四刀肉,每刀八斤,肥瘦相搭,要瘦的多一点。”
“好叻!”胡屠户没想到一声招呼就招来个大客人,面露喜色一声应诺就操起刀,利索地割了肉,“每斤肉十二文铜钱,四刀三十二斤,共多少钱小秀才公帮我算一下。”
“三百八十四文。”陆敏之很快就算了出来,摸出了一块碎银放到银秤上。那碎银有五分半重,陆敏之又被胡屠户找了一串钱加三十个铜板。
陆敏之扫了一眼周围,发现旁边交易的差不多是七成用铜钱,三成用碎银。其实碎银作为市场的流通不过最近三十年间的事,以前绝大数日常交易都是用铜钱的,只是铜钱多有私人偷铸的,而官铸铜钱也加铅含铜量越来越少,以至于铜钱越来越贬值,碎银也开始流行被人喜欢用起来。但碎银称重量很不方便,如果胡屠户的银秤做了一点手脚,那么本来有六分重的银子就可能只有五分半了。
如果大周朝也能流行西方那样的定额银币就好了,那样交易起来会方便规矩很多。
陆敏之正提着肉边走边考虑间,忽然又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有人在喊陆小相公。抬头一看,原来是在那边豆腐摊买豆腐的李军头儿媳妇小杨氏。
“陆小相公买这么多肉回去是腌着吃,还是送礼呢!”小杨氏梳着堕马髻,穿着收腰细布蓝花小袄裙,面白腰细丰胸翘臀,本有几分姿色的她加上现在的俯身微微一笑,看起来倒有几分豆腐西施的风韵。
“嗯,送礼的,给我再来三斤豆腐吧杨姐!”陆敏之答应着走近了她的摊位。
“呵呵,小相公说笑呢,你两只手提了四刀那么重的肉,哪还有手拿豆腐?你真要的话我明天早上给你家留几块就是了。”小杨氏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呵呵轻笑时更添几分迷人魅力了。
“好,那就这样说,明天早上给我家留三斤,我先给钱你。”
“现在要你急着给什么钱,你姐姐不是成日家呆在家里么,我还怕她跑了不成,小相公快去忙你的吧,听说过几天要县试了,杨姐祝小相公能顺利考个状元啊!”
小杨氏对陆敏之说着话时,摊位前又走过来两个挎着竹篮子,梳着少妇髻,衣着打扮入时的小媳妇。小杨氏又忙着去招呼她们两人。其中一个身量较高挑,唇上胭脂涂得较红的睃了陆敏之几眼后就对小杨氏笑道:“那么俊俏的状元郎小相公来你摊位买豆腐,杨姐你还好意思收他的钱?刚脆把你最嫩的两块送给小相公不就得了么……”
陆敏之听了这话赶紧就走开闪人了,感觉此地不宜久留。只听得小杨氏在身后笑骂道:“人家还小呢,又是个正经读书人,哪经得起你这没羞没躁的呱噪!”
……
状元郎小相公,那女人的一句话只有这几个字可取了。考县试有状元出现么,应该是案首吧,不过这吉利的错话也让人爱听啊,今天出门买个菜就被三人说了吉利话,运气貌似还不错。
马车来到顾陆村,陆敏之下了车走进村子,看着那些青墙黛瓦聚拢而居的房屋院落,听着传来的鸡犬之声,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五岁那年进顾陆村借粮的羞辱难堪之境此时又在脑海中浮现。
顾陆村当年还在地上爬的小屁孩此时已能满村到处跑了,当年那些同年的小姑娘此时也已长成了少女模样,他们看见陆敏之到来,有的好奇围观,也有的看一眼就羞得躲了起来。现在穿着会稽书院学服的陆敏之,在她们看来已惊为天人。
一些大妈小媳妇小叔子,此时看到进村来的陆敏之,也是眼神复杂。不过陆敏之感觉那眼神中更多的是惊讶,而不像当年那样的恶意敌意。
“哎呦,这不少秀才陆家的小相公吗,现在都长这么高了!难得看你回村来一次啊!”
“这孩子现在有出息了啊,那一身气派不简单的。”
“可惜他爹娘去得早啊,现在看不到了。”
……
陆敏之走在村中,听着这些议论,想起当年进村借粮被人赶骂的遭遇,一时也是百感交集。现在顾陆村村民对自己的这种变化,大概是因为爹爹早已去世,他们已没了仇恨对象,而自己的“神童”声名或许又让他们或多或少沾了点光吧,毕竟这是顾陆村出的神童。好吧,你们的态度已改变,我也不跟你们记仇了。陆敏之也有礼有节地向那些和自己打招呼的村民回了礼,喊几声这个婶那个妈什么的。
陆敏之提着三刀肉,先去送了大伯家,再去送了三叔家,再去送了顾嘉文家,然后又来到大伯陆承堂家,要借族谱一观。因为姐姐陆慧芝一事,大婶曾被陆敏之气病,不过后来曹千户自己都妥协了,她也知道了陆敏之背后有人保,现在看到陆敏之也只能面上堆出不计前嫌的和善之笑。陆敏之也跟她客套了两句,不至于和她翻脸闹得大伯和堂兄难堪就行。
大伯是个惧内的软耳朵,见媳妇没什么意见,也就带着陆敏之来到了宗祠,打开神龛,拿出藏在里面的一个檀木盒递给了陆敏之。
捧着这个木盒子,虽然重量很轻,但是陆敏之已感到这个盒子的沉重分量。名字没进这个盒子中宗谱的人,在古代生生时遭人厌弃,死后也是孤魂野鬼。打开盒子,里面有装帧古朴的一部书册,上面写着“山阴县顾陆村陆氏宗谱”几个烫金大字。陆敏之知道,如果自己的名字在这本书中找不到,估计参加科举很有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