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神童”之后,陆敏之才有些了解那句“人怕出名猪怕壮”的话了宁静的田园生活出现了波澜,经常有人上门来求见神童。
这些人中有锦衣玉带的读书人,也有挽着袖子的庄稼汉;有翩翩佳公子,也有屠夫卖豆腐的;有大叔有少年也有胖大妈……有附近村镇的,也有远从杭州府赶过来的……
有来求字的……
有想来收徒的……
有想招婿的……
有来沾神童文气的……
也有纯粹想看稀奇过来看一下神童长什么模样的……
陆敏之最后不堪其扰,决定闭门谢客,做一个“隐士”。
家里附近种的那些竹子此时派上了用途,陆敏之砍了一些竹,在木屋小院前围起了一圈竹篱笆墙,然后又在通下山坡的一面开了一个竹栅门。
缺个守门的小妹陆小琼自告奋勇去担任。
陆小琼没事干就搬着个小凳子,手拿一包瓜子,磕着瓜子坐在竹栅门边望风把哨。有什么可疑的陌生人来了就立刻提醒哥哥注意,然后关上竹门,栓好门闩,亲自把守在门边。
虽然陆小琼还只有五岁多,但守门很称职。给吃的不要,花言巧语也不听,一心只奉哥哥守门不开的命令。
“我哥哥今天要睡一天,不见客哦!”
“真不巧啊,我哥哥进山去下套子打猎了!”
“我看你不像个好人,就是不开!”
……
要想见神童,得先过神童妹妹这一关,但神童妹妹太难缠了,简直比门神都厉害啊。
众求见者被陆家“小门神”挡在门外,无可奈何,心有不甘也只得悻悻离去。
有一日,又一个身穿锦衣长衫,油光满面的胖中年男人走过来了,陆小琼立刻就警觉关栓上了门。那个人她似乎以前见过,印象中不是什么好人。
那人正是两年多前在陆承轩刚去世后就来陆家,要买陆慧芝去做丫头的张大同。
张大同使出浑身解数,无论在竹栅门外怎样甜言蜜语哄骗给好吃的给银子都没用,陆小琼对他只说了一句坏蛋快走开就坚守门不开。
“陆敏之,我是张大同叔叔,是你爹爹的老同学,两年前层来过你家的,你快让你妹妹开门我有重要的事要见你,不然你会后悔的!”
“陆敏之,快让你妹妹开门,出来见我!”
张大同竟然在门外大声喊了起来。
陆敏之听到他的声音,想着或是他要买姐姐做丫头的心不死,无论怎样,躲着不见他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于是就出来了。
一番虚以逶迤的客套后,张大同终于说出了此行来的目的。
原来,张大同这次来,是要跟自己私下做一笔交易。
愿意出三十两银子买自己一首未流传出的诗,连买三首,再赠送十两银子润笔费。
一百两银子,对于现在的陆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陆敏之有些心动了,一年的打猎收入,最多也就三十两银子。这一百两,够自己三年打猎才能挣来。
有这些银子,可以多些时间来读书,可以把“四书五经”买齐,还可以买几本史书和小说。
有了银子,笔墨纸砚也可以多买些,练毛笔字时也不用为了节约纸和墨,醮着清水来写在硬纸板上了。
有了银子,姐姐陆慧芝也可以少干些活,多些时间她自己也读读书,保养一下身体。
虽然有些心动,但也不能一口就答应。陆敏之多少有些砍价的经验。
看着油光满面的张大同,忍着恶心,陆敏之喊了他一句张叔叔。
“不知张叔叔买了我的诗,将去拿作何用?”
张大同见陆敏之对他的称呼友好了起来,也是胖下巴抖了抖,眼睛挤成一条缝地笑眯眯道:“世侄你还有所不知的是,你那两首《约人》、《初夏即景》传出后,整个绍兴府都震撼了,纷纷传颂世侄是小神童、文曲星下凡呢!”
……
张大同也顺势而上,亲热喊起了“世侄”,听得陆敏之都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而且说了一大堆,半天说不到正点,尽说奉承拍马的话。
想灌老子*汤么,老子可不吃你猥琐男这套!
“若不明言用处,我还要去读书,只好关门谢客了。”陆敏之说着就要关上竹栅门。
“等等师侄!”张大同急了,忙赔笑道:“是这样的世侄,绍兴府有个贵人家看到世侄那两首的神童诗大为赞赏,决定要私下收藏两三首,一来是要更进一步拜读世侄的神童大作,二是他家也有孩子读书,想把神童诗挂在书房,沾一点文曲星的才气呢!”
“那贵人是个大忙人,也知道世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难见,而他又跟我张大同有些交情,所以就托付我来办这事了。”
“真是这样的情况?”陆敏之半信半疑。
“千真万确,我张大同虽不能和那贵人相比,但也是绍兴府有头脸的人,真可能说话骗世侄你这小辈!”张大同信誓旦旦。
可是,信誓旦旦的人陆敏之见多了。
一番自己的思考后,陆敏之觉得这其中另有猫腻。
张大同他现在买自己的诗去,很可能是要拿到科场去作弊。
以前从顾嘉文那里陆敏之也了解到一些,考童生跟考秀才、举人、进士不一样,那些试卷是不用糊名的,不是那么严格。
童生考试有两级,县试和府试,主考官分别就是县令和知府,他们阅卷时也都可以看见卷上的名字,这里就有些猫腻。如果某家和县官知府有些关系再走点门路,即使他家孩子不是那么优秀,取个童生资格也没问题。
而童生身份,只是往上考秀才功名的一个资格,童生本身并没有功名,并不会受到朝廷任何免税免役和士人身份优待。所以童生试众所周知有猫腻,但也没人来整治。县官和知府在童生试中留两三个名额给有私人关系的,也是被大家默许承认的规则。
但这些都只是私下的潜规则,并不被朝廷正式认可,万一有较真的巡抚或督学大臣查下来,那也是有麻烦不好交差的。
所以,那些想让自己孩子走后门的有钱人家,除了打点县官外,还得替自己的孩子买几篇枪手文,去充试卷的门面,以防万一有人查下来。
而那些有钱人家花钱买枪\手文,也有他们的考虑。
第一种是他们的孩子也是读书的料,只是偏科,或擅长经书八股文而不会诗赋,或才情敏捷擅长诗赋而对经书八股头疼,那么他们买了童生之后还有继续考功名的希望。
还有一种是孩子读书本无望,但爹有钱,钱多无处花,就先买童生资格,再捐个监生、贡生,到最后也可以用钱为自家孩子砸出个功名来。
大周朝本就是个商业繁荣的朝代,很多东西都可以用前来砸买的。科考诗文交易,虽然不被朝廷法律许可,也一直在黑市中进行。
陆敏之想到这些,认为那些真是要买诗文来应付科考的,绝不会拿自家孩子的声誉前途开玩笑去泄密。如果不是买去考试用,真是拿去欣赏装门面的,则卖他们三首又何妨?
而且自己现在卖给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不会留什么把柄给他。
所以,这种科场诗文交易,虽然只能是私下黑市买卖,但应该也没多少风险。
更有可能,张大同不是受人之托来买,而是他要买去给他自己的孩子用。
真要是张大同自己来买,陆敏之可不想便宜他。
“买卖诗文这事,太有辱斯文了吧。”陆敏之转身要离去。
“敏之你不要固执,常言学得满腹书,货于帝王家,还不是一样的卖。”张大同赶忙在身后大喊。
陆敏之停住脚步,站了三秒,又继续往前走。
“每首加十两,一百二十两,三首一百二十两!”张大同又在身后大喊。
陆敏之没理他,继续往前走,眼看就要走进木屋。
“一百五十两,这是最高价了,我都要给那人倒贴十两啊!”张大同恨不得撞开竹栅门,跑上前抓住陆敏之的手。
但陆小琼用两根竹竿抵住了门,圆睁双眼虎视眈眈守在那里,不让他进来。
“你不用多说了,这事我要考虑三天再说。”陆敏之头也不回,说完径直走进木屋,关了门。
“好吧,那我三天后再来,希望你不要把买卖诗文看成多么龌龊的事,你还没有走出小山村看看,这事在绍兴府,在整个大周朝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像卖字画一样的。”张大同在后面又啰嗦了几句,这才心有不甘地离去。
三天后的一大清早,张大同又赶了过来。
陆敏之这次几番犹豫(装的)才答应了他,最后成交价格又涨了一倍,三首三百两。要他三天后再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涨到这样的价,陆敏之以为赚到了,狠狠宰了张大同一刀。
日后陆敏之才知道,自己还是太嫩了些,还是被张大同宰了。
大周朝黑市买卖科场诗文一百多年前就开始了,为了更好地定价,诗文的优劣由下到上一般分为六个品级:凡品、良品、佳品、上品、神品、传世。
凡品对应童生水平,良品对应秀才,佳品对应举人,上品对应进士;而神品和传世,则是可遇不可求,有价无市。即使那些大才子自己写出这等水平的诗文也要有灵感机缘。
而相比于八股文来说,同品级的诗词价格要更高不少。
陆敏之卖给张大同那一首五言,两首七言,虽然是自己在原作上修改了一下,让原作黯然失色了些,但那至少也可以当得起佳品了。
一首佳品的五言,在黑市的价格至少是一百至一百五十两间,一首佳品七言,则更到二百至三百两之间。
一首佳品的七言诗,不说拿去考童生,就是拿去考秀才也绰绰有余了。
秀才考试虽然要比童生考试严格不少,但那也不是铁板一块,也有人拿买来的枪手文去混过关的。
真要是考个秀才功名,那价值又何止千两!
所以那个买卖,张大同至少宰了陆敏之三百两。
不过,话说回来的是,这种暗地下的黑市科场诗文交易,是没有固定交易场所的,能做成买卖也得看机缘。有时候有的才子能做出佳品、上品的诗文来,但找不到门路找不到买主也卖不出去。
陆敏之足不出户能找到张大同这个买家,也是一种难得的机缘。
陆敏之知道被宰的真相那都是三年后的事了,现在看到张大同亲自送过来的,堆在家里的一个竹篮里白花花闪亮亮的银子,陆敏之还是很开心的。妹妹陆小琼也跟着一起开心,拿着银子堆起了积木玩。
只是姐姐陆慧芝有高兴也有担忧,并告诫陆敏之此事只可为一次,下次再不能为了。三百两银子,也足够家里吃穿用花个十年没问题的,切不可再贪得无厌。
陆敏之对姐姐的话也只得点头答应,心想姐姐你十年间就只想着吃穿用的银子,不考虑一下自己的嫁妆的么?
有了这三百两银子,陆敏之补充了一些读书的装备材料,但也并没有从此荒废了打猎。为了练习箭术保持敏锐陆敏之还是经常进山,只是比起以前几乎一天一进的频率少了不少,改成三、四天进一次。
陆敏之又让姐姐陆慧芝也省了好些织布刺绣的活,多些时间来自己也多读一些书,少熬些夜刺绣,多保养一下自己的身子。现在的陆慧芝正是少女成长时期,保养也很重要,干活太累了对她不好。
陆慧芝其实也不喜欢干那些活,她其实更喜欢坐下来安静读书的。现在被陆敏之一说下,也没有再坚持,时常花开之晨,月圆之夜,与陆敏之坐在一起读书探讨,一起分韵做诗,一起观花赏月。陆慧芝发觉弟弟这两年多真的成长起来了,和弟弟在一起,让她感觉既是同心姐弟,亦是同道师友,这让她很欣慰,心情很好,常常笑颜绽放,更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