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枫起身, 拉着鹿鸣的手,准备离开。
“我们要回北京一趟, 等张小雄伤势稳定后, 你们两个先回玉仑河。”
“你们去吧,我会照看好他。绞杀榕的事情我也会继续追踪下去。”应龙这么平和的说话语气, 鹿鸣有些意外。
她去包里找东西:“我这里有张照片, 要不先给应队长吧……”
“不行。”靳枫把鹿鸣的手按住, 黑眸瞪着她, 眼神凌厉, 显然不满她把他的裸`照送人。
应龙在旁边笑道:“你那破照片, 我又不是没看过。以前在水库里游泳, 你不就是光着身子的?”
靳枫看向他:“我光着, 你不是也光着?”
两个人同时看向鹿鸣, 意识到她是女人,双双闭嘴了。
“你有空给袁一武打个电话。我来之前, 去过你们支队, 看他一脸颓丧的样子, 估计是达哇的事让他不开心。具体什么情况, 他没跟我说。”
“行。有什么事,给我电话,爽快点。”
“你快走吧。”
鹿鸣感觉,他们两个和之前好像不一样了, 那种剑拔弩张的对立关系悄然消失。
靳枫拿了她的包, 两个人并肩走出病房, 他一边拨打电话。
电话接通,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张小雄让你打过来的吧?能不能别再来烦我?”
“不是,他受了重伤,正躺在医院里,他弟弟张小松死了。”
“……”电话里安静了几秒,传来冷嘲热讽的声音,“他们活该。”
“小桉,小雄现在已经完全变了个人,我以人格向你担保,他不会再变成以前那样,带着孩子回来吧。你一个女人,带着小孩在外面也不安全。如果你真的完全不在乎他,当初也不会主动来找我,让我把他带进消防队。这几年,他在队里表现很出色,也打算一直留下来,这是他自己亲口说的。”
电话里依然安静,许久,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昆大哥,我很害怕,你不知道他以前多混账,把别的女人直接带到家里来,对我拳打脚踢。我已经受够他了。”
“这是以前,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再像以前那样对你,我第一个不会绕过他。你在外面这样漂着,小孩也到了快上学的年纪,你还想他跟着你再进一次传销窝?你再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不还是小雄?你再好好想想,等他伤好了,我让他去接你们娘俩。”
电话里啜泣声停止了,声音变得平稳了些。
“谢谢你,昆大哥,你是个好人。除了你,谁还会管我们这些破事。你放心,我会再认真考虑。”
“那好,等你考虑好了,不管是什么结果,都给我个电话。”
“好。”
靳枫挂了电话,他们已经走到停车的地方,两人各自上车。
这次,鹿鸣没再打趣他,又是哪个妹妹,从他们谈话的内容,她已经大体知道,这个叫小桉的女人,应该就是张小雄的女朋友,准确来说,前女友。
启动车子之前,靳枫给她讲了张小雄这些年的经历和变化。
在他们这群兄弟当中,张小雄是最具有商业头脑的人,原本他们两兄弟都只是孙东启林场的伐木工人。
张小雄最先跳出来,学了几年木工,自己做家具,再后来,开了家具店。
西部地产的急速发展,带动了很多产业,其中就包括家具行业。没几年,他们就开了好几家分店。
钱来得太快,张小雄膨胀得也快,他开始吸`毒,私生活混乱。
张小雄的女朋友陈桉按,怀孕三个月,差点被打得流产。
两人原本都准备结婚了,陈桉按受不了张小雄,主动跟他分手,离开之前,她来找过靳枫,希望他能劝劝张小雄。
靳枫知道劝也没用,但还是去见了张小雄,刚好那次遇上张小雄吸`毒过量,差点丧命,救过来之后,还是老样子,并且刻意躲着靳枫。
好景不长,张小雄因为吸毒,健康每况愈下,也没有精力好好打理家具店的生意,更不会再去钻研木工技术。家具店一家一家倒闭,到最后,全部关掉了,还欠了很多债。
张小雄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来找靳枫,在他的帮助下,成功戒`毒,加入消防队,训练体能,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但始终没有定下心留在消防队,一直想着要离开,东山再起。
张小松跟着他哥,从一个老实巴交的青年,变成家具店分店的老板。
家具店没有了之后,他又回到了孙东启的林场,但比张小雄更迫切地想再开家具店,尝试过几次,一直亏损。
“你知道,在森林里面,最忙碌、最勤劳、最善于过冬的是什么动物?”
鹿鸣想了想,“应该是松鼠吧。”
“对,每一只成年松鼠,会收藏储备七百升或更多的食物,埋放在他们的窝里面,或附近某个地方,准备过冬。但事实上,他们根本吃不了那么多松果或其他食物。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一只松鼠所享用的食物,是储备粮食的十分之一,其余十分之九都吃不完。”
“你是说,张小雄和张小松兄弟俩就像两只松鼠?拼命地争取财富,最后一无所有,甚至连命都没了。”
靳枫脑海里闪过张小松陷入流沙之前那一幕,整个人被一种无力感笼罩,背往后一靠,目视前方,一手搭在方向盘上,放下来的手,习惯性去找女人的手。
鹿鸣感觉到他情绪有些低落,接住他的手,五手插入他的之间,掌心交叠。
“你已经尽了力,至少应龙没事,张小松最后应该也放下了,不然不会把照片交出来。”
“太晚了。何止是他们两个,除了那些真正得道的高僧,能做到放下一切,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大部分人都像松鼠,拼命地追求金钱,地位,权势,以为这样就会获得安全感,过得幸福,事实上,这种美好的愿望,等同于建立在流沙上的一所宫殿,外表富丽堂皇,风一吹就倒。一场火灾,一场地震,一切转眼就会消失。除了天灾,还有各种疾病。幸运的,健康平安活到老,死亡这个终点站,也将收回所有。”
鹿鸣有些震惊,她是第一次听到他说出这么伤感的话。
她手指夹紧他的手,“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你听我把话说完。你之前对阿东说的那些话,一部分是对的,我不想继续留在登山队,留在昆仑山,一开始并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少年时代,喜欢征服,后来发现,追求征服的快感,与追求金钱、名利一样,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我突然就厌倦了。”
靳枫停顿片刻,想起那只雪豹:
“那次在昆仑雪山发现风干的雪豹尸体,突然感觉到恐惧,就好像看到了若干年后的自己,孤零零地死在雪山上,没有人知道。从那一刻开始,我才开始去思考老靳说的那些话,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后来就遇见了你。”
靳枫侧头看向她,一字一句地说出那句她并不陌生的话:
“天地无涯,海阔云深,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要一个你。”
两人对望一眼,他侧身靠过来,吻住了她。
众生皆苦,我们都是苦海中挣扎的松鼠。
需要种下多少善因,才能结出这样一颗善果,有一个人,愿意陪你在苦海中沧海桑田,游向彼岸?
无论多少,他都愿意。
她也是。
这个吻,一如既往地凶猛,势不可挡。
鹿鸣忽然想起,他们只是在停车场,头往后仰,断开了两人粘在一起的唇。
“你不是还要给袁一武打电话?”
“马上。”
靳枫从她眼底看到了一丝恐慌,嘴角一弯,片刻前那种沉重的心情也一扫而光。坐直,拿起手机拨电话。
铃声响起,响了许久,才接通,传来袁一武有气无力的声音。
“三哥……”
“袁一武,你这几天在瞎忙什么?我之前打过好几个电话给你,为什么不接?也不回过来。是不是队里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
“快说。”靳枫从他的语气就能感觉到,一定发生了什么。
许是憋了许久,袁一武像个小孩一样,呜呜咽咽地哭了,边哭边解释:
“山月谷森林氧吧清明失火,火因调查结果出来了,他们把责任全推到了达哇身上,说火灾是因为达哇烧纸钱引起的,秦中流亲眼看到她点了火,还有其他几个工作人员。火烧到了氧吧,达哇害怕事情暴露,所以偷了车要逃跑。结果撞车,断了脚,受到刺激,精神失常,所以也不再追究她的责任。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是谁胡编乱造的调查结果?”靳枫气得脸色都变了。
“就那个什么调查小组啊。李大哥提出反对意见也没用,他只是协助调查。”
“让李章程把所有调查的证据搜集,我马上回去。”
靳枫挂了电话,看向鹿鸣,意识到,他刚才还准备陪她回北京,去见她家人。
“你先别跟我去北京,我妈现在肯定在气头上,你去了,她会更生气。我先回去跟她解释,你回玉仑河,处理完达哇的事情,队里有假了再来北京找我。”
她的提议,他无法反驳。
去机场的路上,两个人没怎么说话。
经过一个土特产店,靳枫停好车,他们去店里买了一些核桃、红枣,再去玉器店给她父母各买了一份礼物。
到了机场,登机手续办完,换好登机牌,靳枫拉着鹿鸣,把送她到登机口。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他突然抱住了她。
“鹿鸣,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不是自私,不管你妈说什么,都不要自责,你没有错。”
“我知道。”
“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解决所有的问题。”
“好……我等你……”他抱得有些紧,鹿鸣喘不过气来。
“不要想我,我也没空想你。”
“嗯。”
他终于松开她,在她额头上啄吻了一下,掉头就走。
鹿鸣最后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提着挎包和相机包,转身进入甬道内,走向飞机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