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生怕赵高再乱动,赶紧站起来,弯下腰首先在外侧摸了摸,没有,又用一只手撑在榻上,一只手跨过赵高的身子去枕头下的另一边翻找。
谁也没料到,这样简单而又无心的动作,在一明一灭的残灯下,竟显得异常暧昧,鬼使神差地,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墙上,并清楚地看到自己和对方的影子投在那里。通过清晰的轮廓可以看到赵政正将人圈在榻上正欲行不轨,下面的人无力反抗,一动不动的画面。那场面,简直旖旎得很。
而且赵政低下头去翻找时,离赵高的身子很近,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下面这副躯体传来的热气,鼻子还能闻到他身体染上的微苦药味。
而赵高,他趴在榻上,赵政灼热的鼻息就毫无阻碍地喷在他光囧裸的后背,那处有一种滚烫的灼烧感,不知是牵拉到伤口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灼烧感大有迅速蔓延至全身的趋势。
不知不觉间,二人都乱了呼吸。
赵政突然问:“这样像不像夫妻?”
这句话听起来像个轻松的玩笑,赵高也的确就是这个感受。可他不知道的是,问出这样的话,赵政用了多大的勇气,下了多大的决心。并且,为了让它听起来尽可能地轻松,又花费了多大的精力去控制自己的情绪。
“哪有这样的夫妻?”
赵高给出这样的答案本该在意料之中,可赵政听到,还是不可抑制地失落了。
他在心里默默回答:你若答应,我们就可以是。
赵政知道,以赵高心思的细腻,自己若再纠缠下去,他就该察觉了,虽然这是迟早的事,可绝不能是现在。
所以,他选择在局势还能掌控的时候,拿了东西及时抽身,并把东西及时往赵高面前递,这才打了茬。
先前赵政自己做贼心虚,自然一直不太敢看赵高,不想却错过了他眼中一闪即逝的慌乱神情,那神情半明半昧。似风过烛【1】火,烛光因之动摇不止。
对赵高来说,一切发生得太快,异样来得太突然,那种感觉他也不太抓得住,只当是他这个既为老师又为臣子的人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赵政面前不太得体,加上赵政开了点玩笑,所以会觉得尴尬。
二人心思各异,却都藏得极好。赵高不动声色地定一定神,便又恢复了从容的样子,对他说:“不是要补偿么?打开瞧瞧。”
赵政听他说是送自己的,心中又稍觉慰藉,珍而重之地把东西托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打开外面包裹的绢帛,定睛一看,发现竟是一枚玉印。
玉印洁白中微泛着青色,温润均腻,如膏似脂,光华虽不外露,放在光下却有莹润之感。
“这四字可有什么说法?”
“《史记》云:‘使河【2】如带,泰山若砺’。”
赵政闻言心绪激荡,正色道:“好一个‘带砺山河【3】’!天下归一,山河永固,老师的心意正是学生所求,学生谨记。”他说到最后,站起身来震袖一揖。
看他这么认真,赵高反不适应:“好久没有听大王这么郑重地唤‘老师’,臣倒不习惯了。”以往没有外人在的时候赵政肯唤他老师,多半都有些意味深长,没个正形。突然这么郑重地来一下,着实让赵高惊了一惊。
嘴角一勾,赵政直直看着赵高:“老师都顿首了,学生不也得客气些?”
赵高这才恍然,原来是那边款内容惹的祸,某人就是在刻意报复。
赵政端详着手中的印,越看越是爱不释手,送礼原本送的就是个心意,而从这方印上就可以看出,赵高做得非常用心。
就算别的不提,单说赵高的字,笔势古厚之余,却又能做到笔画清劲,圆转宛通,非日积月累的苦练不可得,也是极好。
他为人谦逊低调,并没有将此四处张扬,故而知道的人很少。其实真算起来,放眼天下,能与之比肩者不过数人。便是要与李斯、胡毋敬齐名那也是实至名归。能得他亲刻一方玉印,荣幸之至。所以这东西的确送到赵政心坎里去了。
“哎,当真忝列门墙!”赵政看着赵高的字,深受打击,幽幽道。
某人那怨念的眼神让赵高看得好笑,不过连句安慰的话也没有给他,只简单干净,理所当然地吐出三个字:“那就练。”
从小赵高对他的要求就十分严格,毫不留情。虽然赵政早就习惯了,但此刻还是觉得有点“受伤”,只好从别的地方找回点底气:“学生有一事不解,老师求老师解惑。”
每回赵政这么问,那定然是没好事,不过赵高还是点点头:“大王请讲。”
“《史记》是什么?”赵政问得那叫一个好奇与认真。
赵高答得倒是爽快:“一个名叫司马迁的人写的记传体史书。”
但某人似乎不打算就此放过他,所以继续追问道:“那司马迁是何人?”
赵高一怔,半晌没说话。要是换了往常,赵政这么问他,少不得就面不改色地岔开话题。
比如,首先关心一下赵政近来的学业,再以老师的身份表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学生的本分,然后以此为理由布置个十天八天的作业,最后甩手走人。今日却当真有些反常,一直凝神在想些什么。
屋子里一下就安静了,外面虫鸣声清晰可闻。赵政尊重他的想法,也没有急着催促,耐着性子等他仔细想好。
“臣若说……是后世之人,大王信么?”赵高的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很清晰,语调也是淡淡的,可心里其实并不太平。
说也奇怪,得到答案的赵政反而显得意料之外地平静,他专注地看着他,肯定地说道:“你说的,我都信。”
“大王就不问些什么?”赵高这回真的有些诧异。
赵政释然一笑:“其实现在回想,小高从前也不算瞒我。倘若你真打算什么也不让我知道,必不会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时至今日我大抵也能从那些线索中猜到一些缘由。之所以没往下问,便是想着或许你也不知道该如何向我解释,这样的潜移默化,反倒是让我接受的最好的法子。”
“你果然知我。”赵高动容。
这个话题有些沉,赵高如今受了伤身体不好,赵政也不想他劳神费心,便转而问起了别的:“司马迁很厉害?”
赵高点点头,半晌想到什么,神情一变又摇摇头:“说来有些好笑,现下臣私心不想他再有机会出现。”
看着赵高苍白的脸色,赵政发现还是没有绕开这个话题,于是摆摆手道:“算了,不提这个,我明知你身子不好,还引你说这么多话,是我不对。”
“无碍的,很久没有这样和大王说话了,臣觉得很好。”顿一顿,他又说:“估摸着这些天大王也受累……”赵高说着便要往里挪,想腾出点位置给赵政,却发现身上没什么力气,这一动还痛得浑身发抖,无奈道:“劳烦大王……”
想起老大夫说要适当帮赵高翻一翻身,赵政怕他乱动伤了自己,没让他把话说完,就把他扶住了。
赵高趁此机会松了松筋骨,重新趴好,便轻轻拍了拍身侧的空处示意赵政也可以躺下:“再睡一会儿罢。”
很奇怪,先前赵政是有些睡意,但是现下灭了灯二人躺在一处,又不怎么睡得着了。他放轻动作转过身面对着赵高,想借窗外昏暗的光线看看他的模样。
却不想赵高也没睡着。“大王睡不着么?”
赵政眸光闪闪,突然兴起,便问他:“小高,那你也是后世之人?”
“臣便不能未卜先知么?”赵高听他这么问,遂好笑地反问。
赵政却摇摇头:“若能未卜先知,这次地动你该知道的。”
果然小包子长大了,人也没以前老实了,不会说什么信什么,或者装作信什么,赵高苦笑:“大王猜得不错。”
不知道史书上有没有记载,赵高其实也好奇,当然,还有些惋惜:以前若是把史书认真瞧一遍就好了。
赵政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多少年以后?”
“……”赵高许久没答。
赵政有些失望,却还是表示理解:“不能说吗?”
赵高摇摇头:“不是。”又是一阵沉迷,在赵政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想要劝他好好儿休息的时候,突然听他飘飘道:“两千年。”
“啊?”饶是如何做好心理准备,赵政还是忍不住一惊,顿一顿又觉得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一百年两百年和一千年两千年说到底也就是时间长短的差异,无论如何,是与不是,他都是与众不同的,于是又降下调子“哦”了一声。
赵政如此反应让赵高哭笑不得,却又觉得他这样有些莫名的可爱,就像小时候,那时候的包子脸小短腿就是这样呆萌呆萌的。
“可是阿姑他们……”赵政还是有些想不通,因为赵高的家人都很普通。
赵高道:“我在那边落水了,醒来就成了你阿姑的儿子。”
“那……那小高落水前……”赵政凌乱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此时他也染上了周武胡思乱想的毛病,思绪就像脱缰的野马,任它东西。男子、女子,小孩、老翁……这些词一直在头脑里打转,越想眼睛睁得就越大,神情就越奇怪。
赵高与他近在咫尺,也大致猜到他心中所想,于是赶紧纠正:“臣落水前也是男子,差不多与现在同岁,有父母朋友,模样也挺像的。”
“成亲了?”其实先前那些都不重要,就算再离谱赵政也认了,可是这个他还是十分关心。
赵高如实道:“没有。”
赵政十分惊喜,可是激动高兴不过片刻,赵高接下来的话直接让他心里打翻了个大醯壶,不,是大醯缸子。
“但是,先前有一个女朋友,就是……”赵高试图解释“女朋友”的含义:“在成亲前,会先试着做一做夫妻,若觉得合适了再考虑要不要成亲的伴侣,臣与她原本是要考虑成亲的,可因为臣工作临时调动,她觉得受不了,便在落水前两天分开了。”
“……”
“大王?”赵高听他彻底没了反应,连动也没有动弹,赶紧自我反省了一下,可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怎么他人突然就不出声儿了?
要说这时代民风剽悍,未嫁女子也并没有那么严格地守什么清白,甚至野合成风……呃……那什么,总之这个试着做夫妻在这往的时代也不算什么太出格的事情,怎么这孩子就……
难道是今日告诉他的东西太多,他表面看起来理解了,其实心里还是觉得有疙瘩?赵高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都没有抓住其中的关键。
赵政无意识地抠着被褥,用力之大,时间之久,差点没给抠出一个洞来,许久才闷声闷气地说道:“小高快睡罢,别累着了。”
他一说赵高还真觉得累了,虽然还是对他的态度不明所以,但实在没想通索性也就懒得去想了。不多时就撇下还在无比纠结的赵政,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