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一醒来,入眼的就是赵政趴在榻沿上熟睡的情形,当下便是呼吸一窒,惊诧了许久才平静下来,不用想也知道他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不知是屋里炭火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赵高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三月的融融春阳之下,从身到心都是暖的。
心头的某个地方有种异常奇妙的感觉,像被毛团滚过酥酥麻麻的,又像炽火烤过灼灼的,胸腔内激荡的情绪也始终无法平静。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很柔软,像一团棉絮,软到不能再软,一戳一个凹痕,揉一揉又恢复原样,然后再戳,再一个凹痕。
连带的,神情也不自觉柔和了下来。
赵高没有动,也不舍得动,总怕自己一动,这孩子就变成幻境消失了。所以他就这么凝神屏息地注视着正在熟睡的人,发现极度的忧虑加上几天不舍昼夜的长途跋涉让他看起来异常疲惫。
但他低头伏在榻沿上沉睡的时候,背脊恰好弯出一道矫健而有力的弧度,透过紧绷的黑衣,隐约还能分辨出肌肉的形状。英朗俊逸的脸虽被挡住,人却仍带着松柏的苍劲之感。
这样的他,就像一头熟睡的豹子,即便是睡着了身上也蕴藏着某种危险的气息,你若贸然靠近,他一旦清醒过来,随时都可扑上来将你撕咬并吞噬殆尽。
这大约是那些年他孤身走过腥风血雨时带出的习惯,精神不济的时候在赵高面前也没能藏住,一切都是习惯,甚至是本能。
看着他这个样子,赵高又心疼又喜欢,连他自己也没发现,这么瞧啊瞧的,后来便不自觉地用手指隔空描着他背脊的弧度。不仅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何会这样,心里竟还隐隐骄傲地想着:这包子脸小短腿从小就是个坚韧孩子,而且从小就生得好看啊。
过了一会儿又想: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再过一会儿,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心想:难道和郭开待久了,也染上了他看人爱看长相的毛病?
本来若只是想想也就罢了,某人却从来都是欺负小包子欺负得理所当然的人,喜欢了还得摸摸,顺顺毛,要是可以,能吃点豆腐捏捏肉就更好了。
谁知他老人家也有失策的时候,这手一抬,就牵动了身上的伤,当即痛得惨不忍睹,狼狈地“嘶”了一声,赵政也被他惊醒了。趁人没防备,也没能把豆腐没吃上,赵高心里的惋惜表现在脸上的神情就是——无辜。
原本赵政看他的样子想问一句:小高还好吗?但转念一想,又生生忍住没动,就这样板着脸沉默了半晌。
赵政抬起头后,赵高也在打量他,发现这张脸不是预想中的样子,满面风霜有些憔悴,觉没睡好两眼通红,几天没顾打理胡茬凌乱。他看了心里极难受,嘴上却说:“真难看。”但是嗓子太干涩,只勉强发出了一个单音。
谁知,赵政一改从前听话好学生的态度,眉梢一挑,横他一眼,不接他的话,就这么盯着他。破天荒的,那目光还真把赵高给唬住了,当即收起玩笑的心思等候他家大王示下。果然赵政看他也认真起来才幽幽道:“那时候我很生气,你总不信我,真的很生气。”
一晚上滴水未进,赵政的嗓音同样低沉而沙哑,赵高竟不厚道地觉得有些好听,进到耳朵里就像一捧沙子轻轻从指缝间流出的那种感觉,很舒服。半晌他才想起来要有所表示,淡淡“嗯”了一声。
赵政没好气地睨他一眼,总觉得自己的话他没有认真听进去,便用目光牢牢将他锁住,确认他在仔细听才继续道:“我承认,以前有那么一刻我是往坏处想过,可就为那一刻我也难受了很久,我就想着,如果连我都那么想你了,那还有什么资格要求你信我?”
赵高虽然没说话,却忍着牵扯伤处的痛楚,白着脸主动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拍一拍,拍完不知是脱力了还是怎么的,也没立即拿开。
“你别乱动。”看他如此不顾惜身子,赵政的脸黑了。
二人手掌和手背相贴,竟产生一种血脉相连的错觉,无关血缘,却有种比血缘更难能可贵的牵绊。是啊,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其实早已经算是血脉相连了。
赵高的掌心微凉,可被他触碰,赵政其实觉得很暖,只是想到这种时候要是松了下来,他一定又不当回事,所以还是板着脸:“一想到这个我就很害怕。我以为蕲年宫之乱以后,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害怕什么了,可是那时候才发现,原来还是会的。那种感觉……有一次就够了。”
这回赵高改放为握,牢牢将他的手握住,并与他对视:“对不住。”赵高说话有些艰难,声音不大,嗓子同样哑得不成样子,但赵政听着竟觉得带了几分缠绵的味道。
赵政叹了一口气,适才一直绷着脸,一下子换不回来,心里存了点不厚道的心思,也有真实情绪感染的原因,壮了胆子避开赵高的伤口,从脖子绕过去将他牢牢拥住,然后冷着脸慢慢将头低下,在赵高鬓发处亲昵地蹭了蹭。
原本已经做好赵高会避开他的准备,谁知赵高没动,他再添一把火,摸着赵高的心思,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贴在他耳畔轻喃:“小高,你还活着,真好。”
毕竟是自己养出来的崽,这么一来赵高果然心软得一塌糊涂,先前面对赵政如此亲密的举动还不太适应,身体一直僵着,赵政说话的时候呵在他耳边的热气让他酥囧痒难耐,不自觉动了动,但听赵政说完,感受到他心里浓烈的后怕情绪,便真的没再抵抗,放松了下来。
好巧不巧,赵高先前那一动竟像主动迎合一般,让赵政心跳得很快,但清醒过来也知道赵高这么做虽是因为二人间的情谊,却无关情爱,并不是自己的那般心思,不觉黯然,情绪十分低落。
而赵高这边,赵政给他的这种感觉,他其实并不讨厌,不仅不会讨厌,脑子里反而还会无端端想起一个不着边际的词——耳鬓厮磨。这么一想,他不知所措得就连自己心跳快了半拍也没发现。
当然,那么想也只是一瞬,他只当赵政真的因为心系自己的安危吓坏了,才有此举动,而自己也仅仅是因为心疼他才会觉得有异样,总之,那些心思就像石沉大海很快被他尽数抛至脑后,再没半点踪迹。只可怜了赵政有苦难言。
赵高放松下来,嘴角噙笑,漆黑的瞳仁里漾满柔和的光泽,像阳光下的水,波光荡漾,潋滟生辉,顷刻晃了赵政的心神。又听他小声对赵政说:“你会来,真好。”
此时,赵政怕被他察觉到异样不太敢看他,只把头埋在他的脖颈处,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情绪才把他放开,改为跪在榻前拉着他的手,轻咳一声又变了神情,蹙着英气的眉,一副我们得好好儿算算账的模样道:“小高,这事是你不对,让我难受了,你承认吧?”
这孩子,变脸变得可真快啊。赵高无奈地点点头。
“那你是不是该补偿我?”某人明显就是在耍无赖。
赵高疑惑地看着他,偏生那疑惑的神情里竟隐隐藏着几分柔弱的意味,倒叫赵政觉得自己欺负了人一样。但他也知道这是某人惯用的伎俩,强按下心里的不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所以,以后换你听我的,你不准拒绝。”
“臣不是一直都听大王的么?”说也奇怪,眼下赵高分明脸色苍白,精神不好,但这么好笑地看着赵政小声反问时,眼睛却亮得出奇。
“那不一样,外人面前装装样子就罢了,私底下你也得真听我的,以后不准再胡思乱想了。”这人的态度总是恶劣得令人发指,你说什么他都总有办法岔开话题,但是赵政现在再也不受骗了,把某人的手抓得死紧,神情专注地看着他,大有你不听我的我就这么一直看着你的架势。
被赵政看啊看的,赵高一颗心再也抵挡不住火力强大的攻势,被他专注的目光轰击得粉碎,散落在地上,清风一扬,又飘了起来,那种飘起来的感觉奇妙得不像话,鬼使神差地,赵高竟然就张口答应了:“嗯。”
赵政又道:“有件事,你以后不准蓄须,谁敢为这事说你什么,寡人先砍了他。”赵政语气强硬,说得那叫一个不容置疑,为了增强气势,连“寡人”都蹦出来了。换来赵高疑惑的眼神,他指指赵高下巴上的胡茬:“你自己都难看,先前还说我。”
以往看惯了赵高不蓄须的样子,赵政现在看着他因为受伤几天没有刮胡子的模样,还真觉得有些别扭。倒不是真有多丑,其实他这样自有一番成熟稳重的味道,身上原有的气韵也未减分毫,但赵政看了会无端端觉得害怕——小高总有一天会比我先老。
赵高有些受伤,没有镜子,还真好奇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但心里受伤归受伤,他也没忘了扳回点颜面,柔声道:“还有学生嫌弃自己老师模样的。”
谁知赵政根本没有理会他,又睨了他一眼。赵高这回是真觉得世道变了,以往这孩子不是这样的啊,怎么现在这么凶,这么霸道?不对,小时候也凶也霸道,后来大了内敛了,情绪极少外现,在人前滴水不漏,就成了一副不怒自威的冷峻样。
可那都是对别人。
如今赵大人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待遇怎么比那些所谓的“别人”还不如了?他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像极了他们初遇时彼此还不熟悉的时候。
“突然觉得……我好像养了头白眼儿狼。”赵大人有什么说什么,这种事情上从不客气。
然而,某人眉毛邪邪一挑,下巴微微一抬,厚颜接道:“不错,老师有这个觉悟最好。”
事实证明,妖孽自有天收。
一贯都是他噎人,从没有人噎他的赵大人,这回反轮到自己被噎住了:完了,赵高啊赵高,你也有今天!
赵大人为了转移注意力,试图岔开话题:“对了,有样东西……”还没说完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上身没穿衣服……这就更尴尬了。
赵政将他的反应收在眼里,这回终于换他用“戏谑”的目光看人了:“老师才发现啊。”“老师”二字他故意咬得极重。
赵高干咳一声,到底脸皮厚,远没尴尬到无地自容的程度,试着动一动手,但是发现身上力气都在适才握赵政手的时候用完了,现在精力实在有限,翻找东西比较困难,也不再折腾,继续转移话题指挥道:“多半在枕头下面,大王替臣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