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赵高醒来,见身旁的赵政正神情专注地瞧着自己,一时觉得有些恍惚,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堪堪醒来,眸子尚还满是混沌之色,迷迷糊糊伸手摸了摸赵政的脸,发现是真的,心中一实,便一脸坦然地唤了声“大王”。
他摸就摸了,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可就苦了一旁的赵政。赵高醒来时的模样最是慵懒,昔年赵政也曾见过不少次这样的他,还次次都是从自己腿上离开坐起来的,那时候就是觉得好看,都没有这一次来得这般难受。
“你不准摸。”赵政心中难耐,索性直接抓住他的手,用吩咐的口吻说道。这样一来,尚且还有些昏昏然的赵高也恢复了清明的神思,瞧他别扭的样子只觉得一阵好笑,爽快答道:“好,不摸。”结果说完拍拍他的脸,还恶趣味地往肉多的地方捏了一把才作罢。
这种劣行换作小时候,赵政也就呆呆地受了,如今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看着一脸毫无所觉的赵高,心里直恨得牙痒痒,当即一个翻身将要起身的人压在了身下紧紧抱住,并邪邪地笑了起来。
果然赵高愣了。身上骤然压了个人还是个男人,任谁心中都觉得有些怪异。不过得逞的赵政虽然不舍得放开他,却也怕他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所以见好就收。他松开双臂顺势向外一滚,站了起来,拿过一旁的衣服穿上,飘飘丢下一句“老师早”,便抬腿走出了内室。
怔怔地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赵高心中难得觉得有些芜杂,不过倒不是赵政那般心思。半晌他才有些可惜地想着:果然当了大王,包子脸小短腿就不好欺负了啊。
周武手下的人效率很高,赵政拉着赵高用完朝食,郑国便真的被带了过来。完成任务的周武站在一旁,总忍不住拿眼睛去瞟赵高,原本郑国要进来见驾,赵高是打算出去避避嫌的,毕竟要比先前见周武他们正式许多。
但未等开口赵政就察觉了他的意图,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老师也留下罢。”赵高闻言也没有再推辞,只端肃了神情,理理衣袖跪坐在下首,等着郑国进来。
郑国人如其名,国字脸,美须浓眉,被人押着进来脸上却不见惧色。赵政抬了抬手,押他进来的士兵便松开架住他的手。没了束缚,郑国站得笔直,连礼也不行,一旁的周武原想呵斥一声,却见赵政又无所谓地抬了抬手。
“郑国,疲秦之事证据确凿,你有何话可说?”赵政也不废话,直接肃色问道。郑国面无怍色凛然道:“诚然郑国当年入秦之心不纯,但是这些年修渠却也敢说是恪尽职守,从未有过丝毫懈怠,水渠一旦修成,也不过为我韩国延寿数载,而于秦国,此举却是惠泽万世之功。”
“好一个万世之功,你的意思是,祸乱我秦国的重罪,就因虚无缥缈的四个字可以揭过不提?你觉得,我秦人耿直便真能任你等小国欺瞒?寡人可以告诉你,韩王打的好主意在秦国行不通,你的疲秦之策在秦国无用!”赵政的声音一次高过一次,饶是郑国先前如何准备,此时也为他身上凌人的气势所折。
此时赵政对郑国的态度和昨日二人讨论时的态度截然不同,赵高默默看在眼里,却并不着急。他知赵政深谙帝王之道,若是轻易将郑国放回,反倒让郑国,让他背后的韩王清醒地认识到秦国必须依靠郑国才能将水渠修下去,届时只怕更加有恃无恐,轻慢了修渠之事,所以敲打敲打也好。
郑国身上起了层薄汗,面上却还是强作镇定道:“郑国无话可说,但凭秦王发落。”赵政见他气势上弱了些许,心中冷笑,不过面上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寡人也不是不讲道理,这些年你的确修渠有功,秦国不会亏待了你。寡人今日就放你回去,但是你要记住,韩国的命数系于你一人之身,修渠之事若敢怠慢,届时兴兵的由头可就要落在你郑国的身上了。”
赵政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是你敢对我秦国耍花样,敢在修渠的时候耍花样,我就以你为借口灭了韩国,让你背负千古骂名。赵高听后,心中好笑,这威胁人的本事的确是长进了不少。
郑国还没来得及从惊愕中回神,赵政又说:“韩王那边寡人自会派人和他说道说道,你就不用担心了。”赵政的好心“安慰”不仅没有让郑国放心,反而让他直接白了脸。派使臣入韩就只是为了和自家大王“说道说道”?郑国清楚地知道,此时韩国若不对秦国拿出点表示,秦国怕是不会罢休了。
赵政懒得再和他废话:“行了,你走罢。”他错愕地看着赵政,原本以为赵政会再派个监工盯着自己,但看样子,赵政好像并无此意,不由问道:“秦王就放心这么让郑国回去?”
赵政嘴角一勾道:“寡人既然敢用你,就不怕你会乱来,何必多此一举。你大可以放心,修渠一事仍交由你来调度,你所缺一应财物寡人都会给你送来。再有,不听号令者,生死皆由你定夺。”郑国猛地抬头看向赵政,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今天下,哪位君王有面前这位的这般自信与魄力?想起临行前那位胆怯的韩王拥着美人对他叮嘱再三的情形,突然觉得有些讽刺,若是韩国也有这样的君王,又如何会日渐式微呢?
郑国走后的第二天,咸阳那边就传来消息,好几个朝臣对赵政轻易放还郑国颇有微词。赵政将竹简丢在案上,冷笑一声道:“传寡人之令,速回咸阳。”
咸阳宫。
“好几个朝臣都这么说,想是出自寡人那位外舅的示意的罢?”赵政刚刚回宫,也顾不上修整,便找人来问明了缘由。“而且老师的事情这么快就传开了,只怕也是有人推波助澜。”
一回咸阳赵政就听说赵高的事情已经在朝中传开。虽然众人不知道赵高是什么身份,但是听说赵政路上对他礼敬有加,一直以“老师”相称。不仅好几个秦国老世族对此表示不满,就连山东六国入秦在朝中谋职的士子也都有颇有怨言,说什么赵政偏私,轻易就以国士之礼待人,要是名士也就罢了,听说还是个年轻的无名之辈。
其实这些人无非就是怕赵高一来挤了自己的位置。不过任外面流言滔天,赵高却并不在意。眼下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政道:“看来大王此次出巡别有深意啊。”周武闻言好奇地问道:“难道先生能猜得出?”这事只有少数人知道。
此前赵政就接到了“昌平君熊启可能与楚国暗中有联系并与好几个朝臣暗中结党”的消息。只是熊启做事还是有那么几分周密,赵政一时也看不出是真是假。
“那日刺杀怕是与此事也有关联,赵高说得对么周卫尉?”赵高不紧不慢地答道。周武讷讷地点了点头。赵政顺势说:“不如就请老师猜一猜这其中的关节?”
赵高悠悠道:“听闻楚王染恙恐时日无多,当此之时楚国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怕是有人瞧上了昌平君。他虽为秦相却同样是楚王的嫡出公子,若留在秦国,此生也不可能再进一步,可是若回到楚国……”
说到这里,赵高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不过要想被人认可,单凭楚国公子的身份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昌平君就打上了秦国的主意,大王的主意,只要立了功,一切也就好办了。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大王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有此异心,索性借出巡遍访民情为由试他一试。”
周武愤愤地说道:“哼,这一试果然不假,那日的刺客虽然不是他直接派的,却是他有意引来,可惜抓不到什么明显的把柄。”
“有朝中的异动以及那日的刺杀,熊启之心昭然若揭,只是切实的证据,暂时也拿不出来,况且此事还牵涉到秦楚两国的关系,处理稍有不慎,只怕得不偿失。不知此事老师可有对策?”当着周武他们的面赵政有意让赵高介入此事,无非是让他在朝中有一个立足的机会。
赵高如何不知道他的用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二人心照不宣。“赵高认为此事的关键,在楚不在秦。”他缓缓道:“既然是楚国储副之争惹出来的乱子,不如就在楚国解决此事。昌平君这边,大王大可派人扮作他国商贾与他背后的楚国势力做一笔交易,就说昌平君无须打秦国的主意,不如直接回国,这边愿出资助他早日登上王位。”
“天底下哪里有花钱让人背叛自己的道理,先生你这不是馊主意吗?”赵政睨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打断,周武识趣闭嘴。
赵高好笑地说道:“卫尉说的不错,这的确是馊主意。”顿了顿他又正色道:“从现下来看,昌平君直接回国并无登上王位的把握,可要在秦国为楚国立功也难如登天,所以迟迟不动,只能弄出点小动静试探大王。既然这样,我们何不助他安了心,让他主动回去?毕竟此人留在秦国始终是个祸患。”
“可就这样让他回国岂非白白便宜了他?”周武不解地问道。“自然不是,卫尉你觉得打仗在别人的地盘打好,还是在自己的地盘打好?”这还用问?“当然是在别人的地盘好,打坏的又不是自己的地方。”
赵高道:“那就对了。”周武恍然:“哦,懂了,先生是说不如让他回楚国同那公子悍争去,我秦国管不着,反正损耗的是他楚国的气数。”
赵高点点头:“前一半卫尉猜对了,可是后一半不然,此事我秦国绝不能袖手旁观。公子悍其人胆小绵软,而昌平君的胆识与能力绝对在其之上,若不慎让昌平君登上王位,以他这些年在秦国为相对秦国的了解只怕……”
“此事绝不能容忍。”赵政蹙眉道。赵高继续说道:“所以等到昌平君归楚,秦国只需同公子悍做一番交易,稍尽绵力便可解决掉昌平君助他即位。顺带再得楚国的几座城池……”
周武目瞪口呆地看着赵高,从前他瞧赵高总是觉得他软绵绵的,未料他想出来的主意竟损得很,要挑起人家内斗让人家帮自己解决叛逆,还要人家拱手送几座城池做谢礼,并且顺势削弱人家楚国的实力……
“老师的主意……”赵政心里原本也差不多就是这个计较,却没想到他说的这么远,这时听他说完,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常被他“哄骗”的事情,突然意识到从前自己的这个老师还是自己留情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