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行两日,侯大贵军沿着宣府境内的桑干河进军,抵达顺圣川东城。其时天降微雨,军队驻扎城内,预备次日一早直接前往宣府镇城,郝鸣鸾则带着所部五百骑连夜先去宣府镇城传讯。
侯大贵几日来都想着孙传庭的事,不知为何总是心神不宁,几乎夜不能寐。于是当夜在城内择了一座僻静院子,安卧软床,想要好好修心养神。怎料夜间忽起骤雨,风雨大作,兼狂雷交加,扰人清梦。侯大贵被子蒙头,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困倦,这时老旧的木窗被大风吹开,继而又重重闭合,响动瞬间惊醒了他。
“总管,郝参将回来了。”
侯大贵正坐在桌边听着屋外肆虐着的风吹雨打,却听得执勤护院的兵士笃笃敲门。
“他怎么就回了?”侯大贵一怔。此去宣府镇城纵然快马加鞭也得一日,按理说,傍晚出发的郝鸣鸾此时应当连宣府镇城还没到才对。
尚在疑惑,屋门突然被人推开,一阵冷风灌进屋内,登时惹起侯大贵一身鸡皮疙瘩。抬头看,眼前一人披蓑戴笠,雨水顺着他身子的各个角落成股流滴在地。
“侯总管,十万火急!”说话的是郝鸣鸾。
“怎么了?你中途折返了?”
“我才到怀安卫,就得知孙传庭已给鞑子围住了!”郝鸣鸾走上前两步,蓑衣抖动雨滴哗哗落地,他的脸上满是焦虑。
“什么?你细细说来!”侯大贵心里头咯噔一响。
“错不了,孙传庭的军队此时被围在柴沟堡。”
“谁围的?”
“我听从柴沟堡逃出来的旗兵说,今日早间,孙传庭军队行至万全左卫,忽有鞑子从东面突袭。孙传庭措手不及,连战连败,一直向西退进柴沟堡。鞑子顺势封锁了四面道路,猛烈围攻,也是天降大雨,才暂时罢兵。”
侯大贵遍体生寒,道:“鞑子从东面来?他奶奶的,看来请咱们去宣府是唐通那厮设的局。”宣府镇城在万全左卫东面,没有唐通的配合,清军无法肆无忌惮袭击孙传庭军。
“唐通这个孙子......”郝鸣鸾咬牙切齿,“背明投鞑,枉为汉人!”
侯大贵问道:“倘若宣府的这支鞑子是从广灵县退去的,顶天五千人,就算加上唐通的七八千人,也不过万人出头。孙传庭有两万人,怎么会给他困住?”
“不清楚,然而眼下可以断定,柴沟堡形势不利,得速速救援。”郝鸣鸾道。
侯大贵右手握紧拳头放在桌面上,皱眉沉吟一会儿,道:“这样,你先带人去柴沟堡,知会孙传庭,就说援兵马上便到,让他安心守城。我这里先点起兵马,随后便到。至于大同那边,我今夜就差人去,催他们进兵。”
守城最重要的便是一口心气,郝鸣鸾人少精锐,又全是重甲马军,突破包围不算难事,把援军将至的消息提前告诉孙传庭,多少能安定其心、鼓舞士气。然而目前清军方面的情况还是一团迷雾,侯大贵打了这么多年仗,该有的警惕还是有的。即便孙传庭受困,他也不会不顾一切蒙头就上,势必缓缓推进。五千人若足够,快速前进;五千人若不够,便等待大同府的兵马到了再说。
这算是当下最稳妥的做法了,郝鸣鸾听了,并无迟疑,点点头道:“好,我先走!”说罢转身复遁入雨夜。
张先壁从屋外走进来,道:“总管,现在要把弟兄们叫起来开拔吗?”
侯大贵看看外头,摇头道:“不着急,黑夜雨大,不利行军作战,等天明再行动。”又道,“你立刻安排人去大同搬兵,无俦营可以留下,另外五千马军必须来。”
张先壁迟疑道:“那么姜瓖......就怕这老小子耍花样。”
侯大贵听了这话,沉吟良久,方道:“罢了,把无俦营一起叫来。”
张先壁道:“总管这样安排......”
侯大贵深深呼口气道:“最坏的局面,唐通、姜瓖都反水了,我军夹在当中成为孤军。越是孤军,就越不可分散兵力。把我军都收拢起来,保存实力,再不济还有广灵县可以坚守。”
张先壁的心砰砰直跳,攒眉蹙额道:“非要救孙传庭吗?”
“有孙传庭在,至少还能牵制宣府敌军。坐视孙传庭覆灭,我军处境将比现在更糟。”
张先壁闻言,叹息无语,轻轻顿足,快步去了。
冷风依旧,侯大贵紧绷着身子坐在那里浑然不觉。慢慢展开右拳,发现掌心满是汗水。
次日,大雨滂沱。侯大贵整军出发。一路泥泞,行军半日,将近怀安卫,沿道扶老携幼的流民百姓骤然增多。
侯大贵在怀安卫稍作盘桓,同时搜罗情报。果不其然,唐通已然投靠了清国,宣府以东的道路目前都被唐通的兵马紧紧控扼。
怀安卫的指挥使姓李,为怀安卫的世袭官,兼任柴沟堡守备,只是清军围困柴沟堡时他恰好不在那里,躲过了一劫。据他陈述,唐通几日前还曾派人来周旋,通知他们做好迎接大明王师的准备,不知怎么突然变节,实在奇怪。宣府内唐通兵最强,但其人是外来户,不得人心。李指挥心向大明,本来碍着唐通实力,无论政事军事大体还配合着他,但如今唐通叛明归清,李指挥好不愤懑,甚至准备这两日携家小去大同府避难。
侯大贵又从李指挥那里了解到,近来从北直隶、山东方向来了一支军队,数目颇众,与广灵县退来的清兵及唐通兵会合,数量不下两万。此前,侯大贵就听说了清军兵分两路收拾山西、山东的事,由此看来,宣府内清军兵力突增,很可能是原本在山东的那支清兵折来了山西。
“山西方面鞑子主将叫叶臣,是虏中老将,以攻城出名,此次围困柴沟堡,就是他一手策划的。山东那边来的鞑子我不甚清楚,但当下守在柴沟堡以南的就是他们。”李指挥尽自己所能,把知道的军情告诉侯大贵。
过去,女真人在集体行猎时,每人各出箭一支,十人之中选出一人做总领,其余九人听总领之命按照各个方向而行,不许错乱,这样的组织女真语为“牛录”,即“大箭”,其总领叫做“牛录额真”,即“大箭主”。努尔哈赤对牛录制度改革,使之军政合一,既能成为生产编制,也能在战时进行军事行动。
大体而言,每牛录三百人,少数为披甲的常备兵,其余大多为预备兵,即便遇上重大战事也不会动员所有兵力,基本抽取三成或六成,以便留有剩余继续从事生产及其他徭役。后来努尔哈赤的兵力逐渐壮大,便以每五牛录设一甲喇额真,“甲喇”女真语本意为“草木、竹类等枝干中间的节”,意指甲喇额真承上启下的地位。甲喇额真之上,又有固山额真。每五个甲喇额真设一固山额真,“固山”在女真语中即是“旗”的意思,固山额真以汉话而言,便是旗主。固山额真身边还设有两名梅勒额真,“梅勒”意为“两侧”,形容站在旗主两侧的副手,颇为形象。
从牛录额真到固山额真这一套军事制度,便是清国八旗之基础。一般而言,每旗约有二十五个牛录,共七千五百人左右。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八旗规模不断扩大,后来更加入蒙、汉八旗,兵力早非昔日可比。
叶臣是镶红旗固山额真。镶红旗在多尔衮夺权代政前后人事变动甚是频繁,当前大旗主是礼亲王代善的长孙罗洛浑,还有一些小旗主,叶臣即为其中之一。相较于罗洛浑、尼堪、硕塞等其他旗主,叶臣资格最老、战功最多,是名副其实的镶红旗第一将。
“柴沟堡以南?”
“正是,柴沟堡南北皆山,只有城堡在平川之上。”
侯大贵点点头道:“鞑子守山,为的是阻止我军从南驰援柴沟堡。”又问,“守山的鞑子有多少人?”
李指挥想了想道:“两支鞑子人都不算特别多,大部分去围困柴沟堡了,守山的估摸着一两千人规模。”
“一千多的鞑子......”侯大贵心思活泛,“人不多,鞑子擅长马军,如今守山,是扬其短舍其长,我这五千人都是步兵,纵然大雨施展不开火器,攻山多打少还是无碍的。”
李指挥看着侯大贵眼珠滴溜溜转,问道:“总管要打鞑子?”
侯大贵振臂道:“打。”
李指挥大喜,说道:“总管平定了山西,正好一鼓作气端了鞑子,还我宣府太平。”随后道,“总管要出兵,小人愿意带路!”
侯大贵心存试探清军战力的心思,当即传令出兵。军队用过午饭,稍稍休整,便直奔柴沟堡南面的山地。
守在那里的清军刚好千人,隶属叶臣麾下阿礼哈超哈,由一名甲喇章京指挥。阿礼哈超哈汉话为“骑兵”,是为定随固山额真的行营马军,颇为精锐。叶臣把马军编制部署在山地并非昏招,反而是看准了这些兵士的战斗力。
女真部落多筑城寨于地势险峻的山地,因此从努尔哈赤统一女真期间开始,就大多是山地作战。比如万历十二年努尔哈赤攻打浑河部兆嘉城时,就率兵冒着大雪,凿山为磴,强上噶哈岭。同年又顶着矢雨滚石,猛攻险峻的玛尔墩山寨。次年在太栾岗力敌界藩、萨尔浒、东家、巴尔达四城联军,双方亦是激战于山脊。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清国从努尔哈赤时期开始,之所以能蓬勃发展,赖以为生的基石便是强劲的步兵。虽说在早期努尔哈赤军中马军并不少,但因为白山黑水地区山多林密,马军通常需要下马步战,战马职责因此以运载机动为主。起初,努尔哈赤拥有的盔甲、臂手、顿项等非常少,且在崎岖的山地作战重甲易疲,故而其步兵多轻甲持短梢弓,攀援如飞,迅捷异常。万历二十一年在于海西女真决战的古勒山之战中,努尔哈赤毅然下令所有部下解除重甲,统统轻装上阵,并在对阵时下马徐徐步行,最终取得大捷。万历四十一年,努尔哈赤与海西女真中最强的乌拉部作战。此时努尔哈赤的军队已经有了专职轻甲作战的“短甲兵”,并依赖步战对射,重创了对手。
所以,八旗兵的传统以步战为长,连同马军,亦擅步战。
及至侯大贵军队到时,仰望并不陡峭的山地,纷纷飞雨之下,清兵盔甲明如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