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收复北京告祭先帝的孙传庭说到做到。七月底,在事先并未通知姜瓖与侯大贵的情况下,孙传庭率两万军队从大同府出发,向广灵县进军。及至侯大贵得到消息,其军已经跨过桑干河,直逼广灵县境内的林关口。
侯大贵尚未缓过神,姜瓖主动找上门来。
两人相见,侯大贵问道:“孙传庭出兵之事,你知道吗?”
“知道。”姜瓖脸色微红,“昨日鞑子回复信件,责我如故,我把这情况告诉了孙传庭,没想到他今日就......就......”
侯大贵闻言大怒,喝道:“为何告诉孙传庭不告诉我?”
姜瓖腆着脸,无言以对。
侯大贵劈头盖脸把姜瓖骂了一顿,怒气稍减。
姜瓖听没响了,于是闷声闷气道:“骂完了吗?”
“没完。”
姜瓖叹口气道:“侯兄,你骂我我认了,但这件事怎么办,你得拿个主意。”
目前晋北的明军主要便是姜瓖、孙传庭与侯大贵三支,姜瓖有三万,孙传庭两万,侯大贵万余。但侯大贵是新朝廷敕封的伯爵,且属第一权臣赵当世的嫡系,手下那万余兵马更是兵强马壮,是以人数虽少,但姜瓖在他面前还是识趣甘居次席。
“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白白看着孙传庭孤军深入。”
姜瓖若有所思道:“广灵县鞑子只有五千,孙传庭有两万,应当问题不大。我看不如静观其变,等战事分出了结果再做计议。”
“话是这么说,可孙传庭那人的牛脾气你也看到了。他在广灵受挫,我俩要救;他顺利打下了广灵,势必继续行军直扑北京,届时我等照样要跟着。倒不如就这两日将兵马打点好,追上去。”侯大贵摇着头,满脸懊丧,“前两日我得报信,称宁南王已在陕西击溃闯贼主力并顺利拿下了西安府城,朝廷晋封他为宋王总揽天下兵马,想来不日必将援至。你说孙传庭这火急火燎的,图什么?”
姜瓖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近来传报频频。”
“什么传报?”
“李闯复归太原府,各路兵马会聚太原,据探数目不下三万。目前正广布兵马在太原府周边打粮搜刮,荼毒甚重。”
“垂死挣扎罢了,等宁南......宋王大兵到来,还不是顷刻将太原踏平了。”侯大贵鼻孔出气,“宋王吩咐你我,要固守太原等候他大兵,现在你看看,孙传庭搞这一出,还怎么守太原?你说过了,北京鞑子不少,孙传庭只凭一腔热血去鸡蛋碰石头,不是办法。”
姜瓖一抬眼皮,道:“侯兄打定主意要去追孙传庭了?”
“不追不行。”
“好,那我这里必定做好后勤,让二位没有后顾之忧。”
侯大贵听出他弦外之音,皱皱眉头道:“你不去?三万人放在太原喝西北风?”
姜瓖回道:“侯兄这是什么话,我岂是那不讲义气的人。从大同到广灵,前有孙传庭,后有侯兄,两下相合足有三四万人,足够了。我三万人过去,帮不上啥忙,还影响行军以及补给。这不闯贼在太原动静闹得大,在宋王大兵没将之歼灭前,我还得守着大同府,否则家底给闯贼抄了,我等腹背受敌,更是不利。”
侯大贵想了想,觉得有理。一块地区对于军队的承载能力是有限的,行军道路亦然。超过地区的承载能力,不单会造成兵马无意义的损耗,麇集一处更会失去战略优势。广灵县清军不过五千,自己加孙传庭两军,怎么说都立于不败之地,要是等孙传庭真决心进攻北京了,那时再把姜瓖叫上也不迟。
是以当下侯大贵稍稍考虑,便同意了姜瓖提议,说道:“守不好太原,就不打北京,我老侯掉头回来也得先把你撬了。”
姜瓖连声道:“应当的,应当的。”
侯大贵继而又道:“我去广灵,将留些人在大同府,帮你守城。”
姜瓖怔了怔,而后应道:“明白,多谢侯兄关照。”
纵然姜瓖多次表示了归顺弘光朝廷的决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军事攸关,侯大贵仍无法放心将背后完全交给他。侯大贵准备留下最为精锐的无俦、飞捷左、飞捷右、长宁、忠贯五营及贺人极部共七千兵马在大同,一方面守住己方的退路,一方面盯梢姜瓖。出战兵力则为郑时新靖和中营与闵一麒一冲营共五千人,如此安排,既足以应付前方战事,也保证了灵活与安全。
与姜瓖商量完了,八月初,侯大贵按计划出兵,从夏米庄过合河、桑干河,将近林口关时,忽然遭遇了一支军队。侯大贵还道是清军杀来,正令郑时新与闵一麒备战,对方数骑打白旗先至,接触之下方知对面并非清军,而是孙传庭标营参将郝鸣鸾,跟着他的还有五百马军。
侯大贵知道郝鸣鸾的身份,故作不识,问道:“安西王何在?”
郝鸣鸾回道:“安西王已经打下广灵县城。”
侯大贵一愣,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道:“这才几日,鞑子是豆腐做的?怎么一攻即溃?”
郝鸣鸾摇了摇头道:“广灵县的鞑子知晓我军杀来,提前收拢四方兵力后撤了。”
“原来如此,那么安西王现在广灵县城了?”
“不在,去宣府了。”
“宣府?果然不出我所料。”侯大贵冷笑两声,“这刚收复广灵县,鞍马未歇又着急忙慌去了宣府。安西王的雄心壮志,实非我常人可以想像。”反问郝鸣鸾,“大军去了宣府,你怎么往反向走,难不成迷路了?”
郝鸣鸾说道:“侯总管有所不知,我军本计划在广灵县盘桓几日,顺便就近将蔚州也收了,但驻扎在宣府的唐通来信,邀请我军进驻。广灵县被鞑子祸害,残破不堪,唐通在宣府,与大同姜瓖相若,有城有粮,孙督师便决定去那里休整,同时派我来邀请侯总管与姜将军,会合宣府。宣府是北京通往山西的咽喉,距离北京更近,扼住了那里,能给鞑子造成更大的压迫。”
“怪不得,嘿嘿,唐通那厮想明白了?”
郝鸣鸾道:“我军兵锋一到,鞑子就不战而逃,宣府就在附近,唐通兵力不及姜瓖,要是不早早归顺,免不得落得个戴上乱臣贼子的帽子名裂身死的下场。他及时开门相迎,算他识相。”
侯大贵道:“也罢,多一个便多一份力,宣府既有接应是再好不过。我先跟你去,等那边情况定了,再通知后续姜瓖、宋王他们过来。”
“宋王?”
“宁南王大破闯贼,恢复全陕,朝廷因功封他为宋王,节制天下兵马北伐。”侯大贵言语中透露着掩盖不住的激动与自豪。
郝鸣鸾慰然道:“宋王挟大胜之威,合诸路精锐北伐,大事必成!”
时下两人皆喜悦,合兵一处,共赴宣府。
侯大贵率军离开当日,陈洪范找来赵元亨,对他道:“有件事,得劳烦你一趟。”
赵元亨拱拱手道:“什么事,陈公尽管说。”他和陈洪范偕行,一路经历无数风风雨雨,早有了过命的交情。
陈洪范道:“你去北京,找到吴三桂,和他说他的小妾找着了。”
赵元亨登时愕然,不仅在于再回北京,更在于陈洪范那句“他的小妾找着了”。
陈洪范叹气道:“我知道,去北京道路艰险,实非善途。但我老身子老骨头,实在奔波不动,且这件事还需我在这里坐镇。让你去,有些强人所难了。可是这件事,除了你,我左右再也找不出其他人可以托付了。”
赵元亨出身草莽,最讲义气,听此言摇头道:“陈公差矣,只要是对朝廷、对父亲有利的事,我岂有推辞的道理,只是吴三桂的小妾......”
陈洪范正色道:“你信我,我的的确确已经知悉了其人下落,就差把消息告知吴三桂。”
侯大贵在大同府留下了几营兵马,沙场凶途,陈洪范等暂居后营的人不便随军,也在其列。陈洪范此前数日都在纠结该如何处置吴三桂与侯大贵之间有关吴三桂小妾的关系,而今侯大贵出兵,他感觉时机难得,当机立断,决定先把这件事告诉吴三桂再说。
吴三桂的价值,陈洪范心知肚明,并且明白,人心的争取只在朝夕,吴三桂确实当面答应过暗合弘光朝廷,但那些都是空口白话,作不得数的。他眼下新附清国,或许还存摇摆之心,倘若时间一长,难保不会就此完全融入清国。就算他意志坚定,清国也不是傻子,不免要将他的势力与部曲逐渐分化,真到了关辽军彻底瓦解的那一日,只怕就算吴三桂有心反正,也已经无力回天。所以,要是能利用他的小妾先将他的心扯向弘光朝廷,对往后的进一步拉拢算是个好开端。毕竟最关键的人在自己手上,接下来只需依照具体情况在他与侯大贵之间周旋即可。
赵元亨性格耿直,听得陈洪范信誓旦旦,毅然点头道:“陈公放心,即便北京是狼巢虎穴,我也要闯一闯,把消息带给吴三桂。”
陈洪范道:“好,你路上一定注意,切莫让鞑子或是我军的斥候发觉了。”
赵元亨不明就里,疑惑道:“鞑子斥候自是要避,我军的......”
陈洪范严肃道:“这件事牵扯到侯总管,切莫让他知道你的行踪,否则交涉吴三桂这件事八成要黄。”
赵元亨对前科累累的侯大贵印象素来不佳,听了这话,不疑有他,点头答应。
陈洪范继续道:“今夜就动身,越快越好。”说着,从袖里取出一根簪子交给赵元亨,“这个你拿着,是信物,吴三桂见了自然知道。”
赵元亨将走,陈洪范忽而将他叫住,轻咳两声道:“李闯在陕西大败了。”
“嗯......”赵元亨脸上微微一抽,但并未有什么反应。
“我知道,你曾跟着李过很久......”
“陈公,昔日之恩,元亨已用在军中的殊死战斗报效。今日各为其主,元亨的父亲,只有宁南王一人而已。”
“好。”陈洪范笑笑,“我人老了,嘴也碎了,你别见怪,此去一路小心。”
赵元亨点点头,接过簪子塞进怀里,匆匆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