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D&M公司出品的电影, 就算《超级英雄》在宣传和营销上的投入毫无诚意,影评人也普遍对这部电影的质量含糊其辞,克莱尔还是在结束了一整天的工作后,迈着略微有些疲惫的步伐踏入了影院。
她对这部电影的质量并不抱多少期待——众所周知,D&M公司的才华完全在商业片上。
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奖D&M公司毫无争夺的意愿,从长远来看这当然是不利于公司的发展的, 谁都知道奖项对电影出品公司来说有多重要,它基本上就代表了整个行业体系最上层的那部分人的认可,同样也代表了“艺术成就”。
虽然克莱尔本人对这种认可嗤之以鼻,多数购买电影票、走入电影院的观众也一点也不在意学院对电影的挑剔意见,可行规这个东西从来都不是可以被轻易撼动的, 可以说, 如果不是因为卡尔·艾尔本人的深厚背景, D&M公司迟早会在行业的挤压下溃不成军。
所以,尽管整个D&M公司在外人看来是花团锦簇、蒸蒸日上, 在内行人眼里,它的起落却只系于小艾尔先生的一念之差。
这个公司不过是个大玩具而已。
以小艾尔先生的身家, 这个大玩具甚至算不上昂贵。
所以,如果小艾尔先生在某些场合表现出了他对自己选中的新电影的喜爱,那么业内就会对他的新作品投入相当的重视;如果他只是沉默着发布新电影, 那么含含糊糊地提上几句就可以了, 不用给什么特殊待遇, 也不用多说。
而《超级英雄》这部电影?
想起熟悉的影评人闪烁不定的推荐词, 克莱尔加快了脚步。
影院经理领着她进了单人放映厅。
灯光熄灭后, 大荧幕上出现了克莱尔熟悉的片头:宇宙和群星,飞向地球的火箭,这所有的元素最终异化成电话亭的剪影。
但这次,电影的片头出现了一点改变,电话亭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人影从电话亭中走出来。他毫无停顿地飞上了天空,跨越了整个大荧幕,他的披风所过之处都变成了灿烂的大红色,而在这大红色上面,片名浮现了出来——
与此同时,一个温和的,磁性的,极具力量感的男声说:
“我为我的信仰获罪。”
克莱尔听出了汤姆的声音,没错,是汤姆的声音,尽管发音的模式有了些微的变化,在细节上也和汤姆惯常的语调有些差异,如果她没听错的话,这是非常典型的大都会口音。
影帝就是影帝。
这么一个简单的开场独白就能感受出他的功力,他在这部电影中的形象简直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
那平缓的语调所透出的自信或者说傲慢,那微微下沉的后腔音节展示的阴郁和压抑,那种极具有演说家风格的抑扬顿挫感,还有这句话,“为信仰获罪”,多么典型的政治家的自我辩白啊。
咦,克莱尔想,汤姆的形象怎么有点……熟悉?
电影越是向后发展,他所扮演的荧幕形象就越是接近某个现实中的人,只凭借他的演技去联想其实是远远不够的,但谁叫电影的主角显然是在暗示“超人”呢?
那么汤姆所扮演的角色究竟是谁就很清楚了。
克莱尔轻轻地打了个哆嗦,她理解了为什么这部电影不直接以超人传记的名义发行,而采取了这样的暗示了——电影竟然将现实中的总统作为反派!
非常大胆,非常震撼,非常……非常合理。
“我为我的信仰获罪。”荧幕中的男声说,优雅从容的面具背后,戏剧性和张力已彰然若揭。
莱克斯翻着文件的手顿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这部电影,对现代文艺作品他向来兴趣贫乏,更愿意去欣赏歌剧、音乐会等等形式的表演和艺术,在卡尔离开之后,他更是有些刻意地避开了这个行业。
逃避?不,他这样的人是绝不可能逃避的,他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任何悲剧,更何况这悲剧本就是他亲手造就,他在执行那一刻的时候就预感到了未来的所有,而现在发生的一切,都还没有脱离他的设想和掌控。
他不去看,只是因为在卡尔离去之后,一切都变得了无生趣,甚至面目可憎起来。
——这也是他唯一没有预料到的东西。
他可以很自豪地说迄今为止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巧合,每一件事的背后都有他的精心安排,每一件事都暗示着他的思绪,他知晓他的天赋究竟是什么,当然是智慧,排在他所有引以为豪的才华的首列的就是他的智慧……但在智慧之外,他确实有着另一种天赋,他知道怎么样去看穿和捕捉人们热爱追逐的低俗而又愚蠢的欲望,暂时地、妥协地去满足他们的欲望,并最终控制他们。
然而在超人身上一切都不成立。
莱克斯·卢瑟究竟有哪一点值得被超人所爱?
每当想到这个问题,莱克斯都会感到凉意浸透身体,因为——他当然不会承认——因为超人永远能最大限度地挑起他内心的自卑,使他整个人都被嫉妒、愤恨和挫败感淹没。
我为我的信仰获罪。
啊。就是这句话。这就是他想说但是从未真正说过的话。
他一点也不会介意将这句话宣之于口,坦白说,他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正是杀死超人的元凶。
这是多么独一无二的荣耀,远超过总统职位,远超过人类和地球,甚至远超过宇宙的奥妙——
超人。超人。超人。超人就是构成了莱克斯·卢瑟的一切,仿佛后者就是为了仇恨这完美的英雄而生。
但有谁能对此做出这么精妙的总结?有谁能用一句话说明这一切,而听众们,能听懂的人自然能听懂,不能听懂的,恐怕也会觉得这句话在推卸责任的技巧修炼简直已经登峰造极。
一万种混乱的思绪席卷了莱克斯的大脑,但这一万种思绪却只发出了一个声音。
“……他来了。”电影中的念白恰好在此时响起,“那个超级英雄。”
电影院里的克莱尔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汤姆和丹尼尔终于见面了,远比她想象得更早。
等等,在这里直接称呼这两个人的本名是不是有些不对?但他们在电影中扮演的角色确实都和他们本身同名,克莱尔简直要为编剧的懒惰翻白眼了——肯定是卡尔亲自写的剧本,既视感太强了,也只可能他才会这么干——这些念头只是在她的脑子里一闪而逝,她很快就完全沉浸在电影中。
这部电影好得出奇。
不不不,不是商业性的那种出奇,也不是艺术性的出奇,这部电影……有种怪异的氛围,这种怪异在汤姆和丹尼尔初次对视的时候到达了巅峰。
他们的眼神怎么能这么含情脉脉?他们的肢体动作怎么能这么甜蜜和暧昧?
倒不是说他们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或者直接在荧幕中和对方调情,但任何一个人,只要是有眼睛,就可以看出来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有多来电。
他们的克制只会让他们之间的氛围变得更加缠绵,但是又因为他们太过克制,这种感觉到底是若隐若现的。
莱克斯有些胸闷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口。
电影已经进行到了英雄和反派的初见时刻,这一幕是极为美丽的,你能感受到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但他们对视的时候那氛围依然极美。
汤姆在对丹尼尔微笑,挑衅和得意被藏在他微微挑起的眉梢之后,丹尼尔一反常态地没有微笑,而是神色严肃,但在那严肃之下,他的注视依然那么温和。
“我们原本能够成为朋友。”丹尼尔说。
怒火令他的声音变得比平时更低沉,然而这种低沉好像也带着一种求和的味道,像是在说看呀我已经低头了,你顺着我给你搭好的梯子下来有什么不好的?
汤姆回答他:“绝无可能。”
克莱尔屏住了呼吸。
汤姆步步紧逼,却也节节败退。
他对丹尼尔的攻击总是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化解,他的气势越来越狂躁,表面上却越来越冷静,而丹尼尔,在这样漫长的拉锯战中,他的耐心也在逐渐被耗尽,但他到底还是对这段关系抱有一定的希望。
“如果我们联手,我们能改变整个世界。”
“我会自己改变世界。一个没有你的世界。”
……
“这次你做得太过火了。”
“你还能飞过来嘲笑我的失误,这正是对你的错误结论的有力佐证。”
……
“为什么你从不肯给我们和平共处的可能?”
“注意言辞——杜绝这份可能的是你,而不是我。”
他们的对话越来越激烈,他们的碰撞越来越难以收场,终于,那个每一部电影必将出现的高.潮节点到来了,丹尼尔揭露了汤姆最大的阴谋,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有趣的是,电影并没有明确说出这个阴谋到底是什么。
甚至只有一小段对话涉及到那个阴谋。
“你杀死了我。”丹尼尔对汤姆说。
“我从不怀疑我曾经做到过,”汤姆回答,“而现在你回来了。”
他们拥有一段漫长的对视,这真是让人看得浑身发抖的几秒钟,丹尼尔的神态中被注入了尖锐的仇恨,而汤姆,从头到尾都表现得专横冷酷、充满憎恨的汤姆,他凝视丹尼尔的眼神却那么悲伤和温柔。
“是啊,我回来了。”丹尼尔说,“我猜这是我们重新打响战争的序曲。”
“嘘。”然后他平静地阻拦了试图开口的汤姆,“别说,别说。什么也别说。我想我应该换一种方式和你相处。”
接下来就是常规的剧情了,汤姆的阴谋被递交送审,随后大白于天下,丹尼尔洗刷了冤屈,重新成为人人爱戴的超级英雄,这种情节老套然而人人都爱,克莱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只是,在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克莱尔心中还是涌出了千言万语。
所以这部电影到底打算搞什么啊,艾尔先生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部电影的两位主角(根据重要程度算,这勉勉强强算是一部双男主电影)到底是在暗示谁没瞎的人都看得出来,丹尼尔和汤姆到底是在表演什么感情同样是没瞎的人都能看出来……
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暗示超人和卢瑟先生之间的关系并不像人们知道的那样纯洁?或者暗示卢瑟先生在和他交往期间脚踏两条船?
考虑到超人离世后卢瑟先生的反常,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完全没有立足点的猜测。
但不管怎么说,这简直是本年度最荒唐、最离奇同时也最精彩的桃色新闻。
至于莱克斯……他把这部电影反复看了七遍,一直看到深夜。
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