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这一世,转生到了哪里?
云瑶苦笑着想,这一回即便不是地狱模式,也离地狱模式差不离了罢。
楚国陪嫁巫女出身、被赵姬带回去照顾孩子、赵姬事发之后被秦王盯上、秦王百般试探之后又把她丢到萯阳宫,让她和赵姬自生自灭……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个寻常的样子。
更别提她在这里战战兢兢步履维艰,连个铜板儿都找不到,龟甲意外地变成一道纹路蔓延在手背上,唯一能用的蓍草唯有雍城王宫宫殿后面才长了一小片,比起从前来,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她不打算对他坦言。至少在自己离开雍城之前,不打算完全对他坦言。
云瑶侧过身,靠在他的怀里,将自己来到雍城前后的事情,拣些重要的与他说了,不过略去了自己刚来时的那一小部分。她又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认定短时间内自己并无风险,便又略过了自己单独留在萯阳宫里陪伴赵姬的事情,反过来问高肃,他近来过得可好。
他置身的这间屋子,他身上的衣饰打扮,还有案几上摆着的笔墨和帛,都不像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她丝毫不怀疑,他这一世的身份,比他上一世还要好上许多。
身后的男子闷闷地笑了两声,有些亲昵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低低喟叹道:“不论好是不好,你来这里寻我,便已知足了。”
他低头望着怀里的少女,习惯性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又亲昵地笑道:“但你的本事,却愈发地大了。”依稀记得上回见到阿瑶时,她还是一个淡淡的影子,不可触碰,现如今她不但凝成了实体,而且还瞬间来到了自己身边,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
刚刚她的话里提到了两个字,雍城。
这里距离雍城,远不止三五百里。
她在他怀里直起身来,望着他,不说话。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隐隐泛着些水雾的光泽,朦胧的烛光里,柔软且不可思议。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又低低地喟叹一声,才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拣些重要的同她说了。
不出云瑶意料,他果然是个身居高位的先秦贵族。
而且他的顶头上司,是王翦。
——王翦啊。
灭六国之二三,替秦始皇打下半壁江山的王翦将军。
云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胸膛:“秦国行军,可苦闷么?”她记得先秦苦徭役,且物资不如后世丰裕,在先秦时代行军打仗,大抵是极为凶险的。
他笑笑,亲昵地揉揉她的头顶:“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唯一的办法?”她不解。
他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没有详细解释。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难道要说秦国灭六国是大势所趋,这是他建功封侯的最快一条路,也是找到她的最快一条路么?
这一条路,在西汉,他已经走过两次了,熟练得很。
高肃模糊的态度并未让她感到异样,她重新又依偎在高肃怀里,享受片刻的安宁。一缕淡淡的白色光芒自她的魂体深处蔓延出来,轻盈,朦胧,一点儿都不明显,但却让人感到分外舒适。他显然察觉到了异样,低头望了她一眼,却看到了她手背上的淡淡纹路。
那是一道淡红色的纹路,有些像龟甲上皲裂的痕迹,在她的手背上浦沿开来,如刺青,又如同瑰丽的蝶翼。他摩梭着她的手背,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唔,这个啊。
她尚未想好该如何向他解释。大约是感觉太过匪夷所思的缘故罢,她能卜算出未来命运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同高肃言明。她隐隐感觉到还不是时候,但到底什么才是时候,具体又说不上来。
鬼使神差地,她将另一只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低声道:“还记得你赠予我的那片龟甲么?”
“唔……”
高肃皱起了眉头。
他赠予她的东西很多,往往她又会珍而重之地收起来,辗转许多世之后,他也记不清自己到底送了她多少礼物,也记不清其中是否有一片龟甲。但阿瑶既然如是说,那多半便是有罢。
他摩挲着她的手背,试探着问道:“这是那片龟甲?”
云瑶轻轻地点了点头,道了声是。她不欲在此事上隐瞒高肃,但具体为何,她又说不上来,只能将一切归结于本能和直觉。要知道,身为卜算师,她的直觉一贯很敏锐。
他轻而易举地便接受了这个说法,甚至没有问她,那片龟甲为何变成了这道纹路。她窝在他的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谈着天。两个人许久没有见面了,自然有许多话想要同对方说。没过多久,他吹熄了案上的灯烛,将她抱到榻上,与她同榻而卧。
她极为自然地窝在他的怀里,阖上眼睛,慢慢地睡过去了。
次日一早醒来,天光正好。
高肃已离开了,案几上留着一片小小的竹简。
她读完竹简上的谆谆叮嘱,忍不住抿唇一笑,将竹简收在怀里,也依样画葫芦给他留了一片竹简,说自己要回雍城去了。要是别人发现自己长睡不醒,指不定就要露馅了。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又阖上眼睛,在一片沉寂的黑暗和星星点点的粼光里穿梭,顷刻间便回到了本体里。
有了自己的本体和高肃的位置,她就像多了一项瞬移的能力,可以自由穿梭在两人之间。
当然,仅限于她的魂体。
云瑶再一次睁开了眼睛,慢腾腾地起身下榻。
外间的天光已经大亮了,隐隐传来秦军们的呼喝之声。赵姬还没有起身,那位送饭的婆子板着脸,提着食具站在宫室里,脸色怎么看怎么不对。她同样板起了一张脸,从婆子那里接过了食盒,婆子瞅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云瑶提着冷掉的早饭愣了半晌,才无奈地去后头生火,然后叫醒赵姬用饭。
经过一夜的沉睡之后,赵姬的脸色并没有显得比原先更好。她依然病恹恹地靠在榻上,等云瑶一勺勺地喂她喝粥。许是因为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缘故,赵姬倒也未曾吩咐她服侍自己,只是靠在榻上看着她忙来忙去,然后幽幽地叹息一声。
想必赵姬这一生,都要在萯阳宫里度过了罢。
云瑶想到赵姬又想到自己,不觉微微摇头叹气。赵姬再是不堪,起码也占着一个秦王生母的名分,嬴政再是凶残,也不至于会对自己的母亲下手。她自己无亲无故,唯有靠着一点儿小小的未卜先知,才能勉强在这秦宫里活下去,实在算不上多好。
但不管如何,终究有了她的一个容身之地。
她不是没有想过离开,但自己一个十六岁的巫女,再看看外面素有虎狼之称的秦军,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怕是唯有死路一条。
再等等罢,等上三两年,等到秦王淡忘此事、再忘掉自己的时候,大约便能离开这里了。
云瑶想得很周全。最起码在她最新的卜辞里,没有任何关于自己即将陷入危机的征兆。
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惜这世上总不会事事遂人愿,云瑶刚刚准备在这里过一段安静日子,就又被秦王带走了。
接替她照顾赵姬的,是两个天生聋哑的仆妇。大概秦王已不再信任赵姬了罢。
云瑶被秦王带到了先前那座王宫里,秦王脚边还占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公子。
巧的是,云瑶先前见过这位小公子,这位小公子也见过她。
公子扶苏。
云瑶在心里默默地念出了那个名字,又垂首立在一旁,扮成一截不言不语的木桩。
“寡人记得,你曾占卜过寡人与扶苏的未来。”秦王开口道,“你是楚巫。”
楚巫,就是楚国的巫,无关于人名。
云瑶垂首道了声是,心里暗暗地揣测,这位秦王打得是什么主意。
“寡人姑且认为,你的卜辞属实。”秦王弯腰抚了抚扶苏的头顶,语气淡漠且平和,“但寡人听闻,楚国的巫者,有一种逆天改命的本领,不过——擅改天命者死。”
云瑶终于抬起头来,望着秦王,眼里有些诧异。
秦王见她无畏无惧,暗暗地多了几分赞赏之意,续道:“寡人要你留在此地,照顾扶苏。若将来寡人与扶苏反目,则——汝身首异处。”
云瑶微愣了片刻,花了一点儿时间,才将秦王的意思理解清楚。
巫者能改命,但擅改天命者死-秦王与扶苏反目即是天命-如果不改天命,秦王与扶苏反目,则她死-如果更改天命,秦王与扶苏不反目,则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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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从哪个方向推,要的都是她自己的命啊。
唯一能控制的是,到底是因为逆转天命而死,还是因为不逆转天命而死……而已。
这位秦王陛下,还真是擅长将人利用到极致,即便是一个注定将死之人。
云瑶弯了弯嘴角,行了一个完美的秦礼:“诺。”
虽然据说“违抗”天命的巫者会死,但她可不会死啊。
秦汉魏晋北宋北齐,她都更改过多少次历史轨迹了,要是当真会死,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所以……秦王的这一道命令,对她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