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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瑶很快便被卫兵带走了,一切都在她的意料范围之内。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秦王没有将她下狱,反倒将她送回了萯阳宫,与赵姬住在一起。赵姬历经母子反目、情人被车裂、亲子被诛三重打击之后,精神已经相当萎靡,甚至有些崩溃了。但萯阳宫周围都是秦兵,每天除了送饭的婆子之外,谁都不会到这里来,赵姬便这样浑浑噩噩地熬着,也不知道熬到哪一天便故去了。

云瑶走到赵姬榻前,轻轻唤了一声太后。

赵姬蔫蔫地躺在榻上,鬓发散乱,目光呆滞,喃喃地唤着两个孩子的乳名。见到云瑶的一瞬间,她的眼神亮了一下,但很快便黯淡下去,扯出一个无比苍白且凄惨的笑来。

“楚瑶。”赵姬苍白的嘴唇上隐隐有了一丝血痕,“吕相如何了?”

云瑶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告诉赵姬实情:“他已不再是吕相了。日前已被大王流放。”

赵姬惨惨地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声音几不可闻:“他已当你是死人了罢?”

云瑶一怔,不知赵姬这话从何说起。

赵姬喃喃道:“我已是半个死人。他将你送回这里,自然已当你是个死人了。”

赵姬话音未落,外间忽然响起了逶迤的脚步声。是先前那位给她们送饭的婆子。婆子板着脸,搁下两套粗陋的食具便退下了。

云瑶端起一碗粟米饭,轻声问道:“太后且用些罢?”

虽然不知道何谓“将你送回这里,自然已当你是个死人”,但听赵姬话里的意思,秦王似乎打算她们两个在这里老死,不打算再动她们的意思。

这一步棋,算不算她走对了?

赵姬闭着眼睛,摇头道:“我没有胃口。你自用便是。”

云瑶上前两步,劝道:“太后还是用些罢,总归不能折腾自己的身子骨儿。”这里只剩她们两个人,看来秦王也不打算再派第三个人过来了。要是赵姬有个好歹,她一个人住在空荡荡、惨兮兮、半荒废的萯阳宫里,还是蛮害怕的。

赵姬微微摇头,将那碗粟米饭推开了一些:“我没有胃口。”

云瑶低头打量了一下,这碗粟米果然有些粗糙,对病人来说确实难以下咽了。她跑到中庭里取了些井水,又生了一盆火,就着粗糙的食具熬了一碗粥。唔,那完全不能算是粥,只能说比先前软烂了一些,但卖相更加难看了。

她取了勺子,将熬好的粥送到赵姬口边:“太后还是用一些罢。”

许是热腾腾的雾气刺激了一些食欲,赵姬将那一勺粟米粥吞咽下去了。不过一口,她微拧的眉头便缓缓舒展开来,又就着云瑶的手饮了第二口。东西一下肚,赵姬便感觉身子暖洋洋的,先前那些惨兮兮的情绪也似乎淡褪了一些。用完粥后,赵姬又用了些别的小食,接着一个人靠在榻上直叹气。

云瑶三两下用完了另一半的饭食,将空掉的食盒推开,端端正正地坐跪在赵姬面前。

别误会,在唐宋以前,坐跪都是最平常的坐姿。

赵姬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眼底尚存着些泪痕,微微哽咽道:“嫪毐去了,吕不韦也去了,我被拘在这萯阳宫里,哪里都不能去。政儿他到底还想做些什么?”

——他当然是想一统六国,然后当皇帝。

云瑶心里虽然明了,但这些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

“还有你。”赵姬凄凄地笑了一下,“你算是被我连累了罢。早先从楚国陪嫁到秦国,又跟了楚夫人一段时日,结果被我强行招揽到身边。现如今,却与我一道被拘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唔,政儿他怎么忽然想起,要对你下手了?”

赵姬忽有此问,云瑶自也不隐瞒,将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赵姬。

包括秦王毫无征兆地让她卜算未来、包括她“卜算”出来的结果,还包括她日前对秦王说的话。

赵姬听完之后,轻轻地“唔”了一声,低声道:“原来如此。”

她没有去评价秦王的所作所为,甚至没有去置疑云瑶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对是错。或许在赵姬眼里看来,云瑶不过是个巫女,而嬴政则是秦国的大王。秦王要让她卜卦,她自然是不能不占卜的。

至于占卜的结果到底是好是坏,自然也不由云瑶这个巫女来决定。

“楚瑶。”赵姬喃喃地唤了她一声,道,“我这辈子大约是毁了,从此被拘在萯阳宫里再不能出去。但你今年才十六岁,你想好将来要怎么做了么?”

云瑶怔了一下,低垂着头,轻声道:“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

赵姬听到“苟且偷生”四字,忽然僵硬了一瞬,随后又自嘲地笑了一下。“你去罢。”她有气无力地说道,“不必住在后头了,挑一间离我近的屋子住着罢。从今往后,怕只有你我两个人了。”

云瑶垂首应了声诺,恭声褪了下去。

她在宫室里转了两圈,挑了赵姬隔壁的一间屋子住下了。

这间屋子看起来不大,显然是从前守夜宫女留宿的屋子,但现在却便宜了她。她枕着胳膊看着空荡荡的屋顶,不知不觉想起那片消失的龟甲,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种奇妙的感觉从手背上蔓延开来,沿着身体里的脉络,渐渐地蔓延到了胸腔里。

她感到身子轻飘飘的,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周围一片暗沉沉的夜色,唯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夜空中缓缓地移动。她身旁有一点微弱的小星光,那自然代表着赵姬;在她们周围,还包围着一圈浅浅的小星点,那自然就是萯阳宫周围的秦军了;更远一些地方,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星点汇聚在一起,安静,柔和,显然已经沉入了梦乡。

在那些微芒里,她“看”到了一团温暖明亮的光芒。

一种微微战栗的喜悦在胸腔里升腾起来,她忍不住朝他靠得近些,再近些……在那一刹那,两团炽烈的光芒如同磁极的两端,以一种肉眼不可察的速度,将对方吸引到了自己跟前。

唔。

考虑到高肃是个普通的人,准确地说,是她被拖拽到了他的身边。

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她的魂体被拖拽到了高肃身边。

云瑶睁开眼睛,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半透明的,飘飘悠悠;她再看看身前伏案疾书的男子,眉目英挺,侧面薄削,显然是消瘦了不少。但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男子忽然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她的方向。

她呆呆地举起手,朝他打了个招呼:“夫君。”

他立时便丢下笔,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面前,一种巨大的喜悦充盈在他的胸腔里。他抬起手,想要碰碰她,但是又止住了。

“你怎么……”他想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忽然又感到有些傻气。

她歪头看着他,像是要试探着什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戳他的胸膛。

粗糙的质感,他身上穿着的,应该是粗麻。

他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愕然,紧接着巨大的喜悦和不可置信席卷了整个脑海,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轻轻地又戳了他一下,再戳了一下。

“阿瑶?”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生怕认错了他的姑娘。

云瑶含含糊糊道:“唔。”

“你怎么……”他想问你什么忽然能碰到我了,又感觉这个问题甚是不该。他上前半步,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温暖干燥的掌心下,是一种极真实的温热触感,仿佛眼前的,是真人。

她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盈盈笑道:“你没有想到罢?”

他紧紧地抱着她,沉闷地“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他确实没有想到,为何阿瑶忽然会找到他,为何阿瑶会跑到这里来,为何阿瑶的魂体——原先明明是一团轻盈的薄雾,为何现在却变得温热柔软——如同真实的身体一样,可以触碰了。

他心里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如同岩浆喷发一般,几乎要将他淹没了。

但现在显然不是一个置疑的好时候。他与阿瑶之间有莫名的联系,阿瑶一出现,他便能感觉到是她。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予他这般奇妙的感受,仿佛与生俱来的半身。

“阿瑶。”他微微地叹息道,“你可知道我等了多少年。”

从他出生之日起便在等,直等到遇见她的那一天。

他相信他们终将会相遇,就像从前的许多年一样。

云瑶稍稍抬起头来,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眉宇。

依然如往昔一般浓黑的眉峰,却早就退去了昔年的颓然。她记得在早些年,他总是时不时地拧一拧眉,眉宇间仿佛带着淡淡的哀愁,又隐隐有些薄怒的模样。但现如今,他却变得肆意洒脱一些了。

如同街头巷尾最得意的少年,飞扬不羁,眉宇间含着淡淡的英气。

他忽然将她抱了起来,不顾她一声轻轻的惊呼,将她抱到自己的案前,双臂绕到她的身前,一手按着布帛,一手蘸墨,在上面书写。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尤其是在处理文书的时候。

这个习惯,大约已经维持了三到四辈子罢。

身后的男子发出沉闷的低笑,将下颌搁在她的肩膀上,在布帛上写完了最后几笔。

随后他意态闲适地将她抱在怀里,捏着她的发梢轻轻揉搓,低低笑道:“阿瑶的这一世,转生到了哪里?唔,我来猜一猜,该不会是在咸阳城罢?”

他侧头望着她,墨黑的瞳仁里隐然带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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