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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告诉我,你预备怎么办呢。”

小小的女娃娃坐在案几上,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半大的少年立在案几旁,一手按着案面的边沿,一手在简陋的西北布防图上逡巡,眼里有了些淡淡的笑意。

“预备如何?”他低头望了她一眼,眼里仿佛有些促狭。现在正是春日,料峭的春寒裹挟着冰渣子,吹得人瑟瑟发抖。小娃娃全身都裹在雪白的袄子里,仅仅露出小半张脸,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瞧,隐隐可以感觉到她的担忧与不安。

少年伸出手,轻轻点点她的鼻尖:“小坏蛋,刺探军情可是重罪。”

她捂着鼻子,瞪大眼看他。少年的手干净白皙,隐隐透出劲痩的力道。此时见到她这副样子,少年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边笑边咳:“咳、咳……你这副模样,倒是许久没有见过了。”

他一面笑,按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咳嗽。

韩琦离开的第二个月,西夏人又过来骚扰了一次。这回没有韩琦压阵,高肃便亲自带着人,将西夏人教训了一顿。西夏人从未见过他这般凶狠犀利的打法,没过两日便被打回了戈壁深处,乖乖缩在自己的老窝里不敢出来,等着宋帝派人跟他们议和。

作为胜仗的交换,少年自己也负了伤,面色苍白,直到现在仍不见好。

小女娃娃严肃地望了他片刻,跳下案几,蹬蹬蹬地跑到屋子一角,取来了药物和棉布。她将那些物事伸到少年眼前晃了晃,示意自己要给他换药。少年熟门熟路地在矮榻上坐下,解开衣领,除去外袍、中衣,淡淡的声音从她的耳边传来:

“……不过是一纸协议罢了。早年间辽宋议和,与现在的宋夏议和,并无迥异之处。我听说韩将军回汴梁之后,立刻便上书皇帝,议八条新政,将上上下下的冗官们都得罪了遍。不难猜想,他们将要拿冗官开刀了。”

小娃娃举着白瓷药瓶,从中挑出一点药膏,抹在少年的胸膛上。

她似乎是做惯了,动作甚是熟练。

少年淡淡地说道:“总不好再叫西夏人猖狂。他们要议和,只管议他们的便是。但西夏人要是敢额外加一条协议,我便带人揍他们一会。军中野蛮,比不得汴梁城里文绉绉的绵软。”

这话便有几分迁怒的意味了。

少年低头望着自己身前的小娃娃,眼里的三分笑意慢慢地变成了十分:“……只是阿瑶,你何时才能长大呢?”后面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两句话,但云瑶正在忙碌,未曾听得清晰。

小娃娃替他上完了腰,又端端正正地坐在他身旁,问道:“你、你不怕么?”

朦胧的烛光下,她的表情愈发地担忧,莹莹润润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渐渐变得有些狡黠了。

少年面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亲昵地点点她的鼻尖:“西北可不止我一人。”

“诶?”

“阿瑶可曾听闻,狄青之名?”

云瑶乖乖地闭上了嘴。狄青,她自然是知道狄青的。唯一一位以武将之身进入枢密院,在北宋对西夏的战事里立下不世功勋,但结局却颇为凄凉的那位大将军。

长恭他忽然提到狄青,莫非狄青也在西北么?

“他是范——亲自提拔上来的武将。”少年缓缓地抚过她的头顶,低声道。狄青之名他早有耳闻,不过当时,是作为一个故事听的。据说这位狄青将军与他当年一样,喜戴铜面具,而且生来骁勇,不过短短十余年便在宋军中站稳了脚跟,实不在当年的兰陵王之下。

但不管怎么说,听到狄青二字时,他心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仿佛是……仿佛是看到了一个同病相怜的后辈。

少年想到这里,忽然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嗳”,低头望时才发现,小娃娃正不高兴地戳着自己的胸膛,指尖上沾着晶莹的药膏,似乎是不满意他乱动。他低低地笑了片刻,向后靠好,任由她替自己重新束上棉布,又仔仔细细地穿好了中衣。

一切昨晚之后,少年将他的小娃娃抱在怀里,吹熄了烛火,沉沉地睡过去了。

小娃娃靠在他的怀里直叹气。长得小就是这个坏处,时不时便会被当成抱枕……

想着想着,她也慢慢地睡过去了。

又过了些时日,汴梁城里来了两个使者,据说是代替官家与西夏元昊议和。

和谈的时候,少年抱着他的小娃娃,坐在营帐里一动不动地,曲指轻轻叩着案面。和议甫一签订,便被送到了他的案头上。他略略扫了几眼,目光变得暗沉起来。

呵……

少年不动声色地推开了和议书,将案面上的地图慢慢卷起来,低头望着怀里的小娃娃,低声问道:“阿瑶随我一同去河西可好?”

河西便是当年北宋的失地,如今被西夏占据了一大半。

小娃娃眨眨眼,轻声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少年沉沉地笑道:“自然是牧马。”

大宋兵力羸弱,西夏国主原为唐朝叛将,又牢牢地占据了一大片地方。假如要撕掉这份协议,将西夏人彻底地碾碎在这里,自然是到河西之地去,方才是上上之选。

她轻轻唔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三枚铜钱,小心翼翼地卜了一卦。

卦象上呈现的是,上吉。

那片碧绿的龟甲依然被她贴身藏在胸口处,但现在她与高肃朝夕相处,不敢随意用龟甲来卜卦,便勉勉强强地用铜钱来替代了一回。少年听到铜钱落地的声音,只以为是她无意中掉落了钱币,并未在意。

便在此时,高肃接到了一封汴梁城里来的书函。

是韩琦的书函。他想将女儿托付给高肃。

接到那封信函的一刻,高肃愣住了,连云瑶自己也愣住了。

“……他、他将我托付给你?”云瑶轻轻地抚平了那封信函,来来去去地看了很多遍,上面的字迹清晰、意思明了,很显然是韩琦察觉到了什么,要将小女儿托付给一个信任之人。她想到那场注定失败的政变,心里如同被针尖刺了一下,有些微小的疼痛。

少年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低头问道:“怎么了?”

她咬了咬唇,轻声道:“如果……如果父亲失败了呢?”

少年将她抱在怀里,双臂揽住她的小身子,叹道:“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父。阿瑶,我曾与韩郎秉烛夜谈过几回,他的一些举措,我是举双手赞成的。”

他低下头,望着他的娃娃,笑道:“而且我还给他提了些建议。”

他心里是如何想的,云瑶暂且猜不出来。但高肃的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顶,手掌干燥且温暖,不多时便让她感到昏昏欲睡。她在高肃怀里寻了个位置,轻轻戳着父亲的来信,低声问道:“你已决定要帮助父亲了么?”

少年缓缓点头,沉沉地唔了一声。

“但你眼下不在汴梁。”

“阿瑶。”少年低低唤了她一声,笑了:“有些事情,不是非要在汴梁才可办的。我请旨前往河西,带着麾下将士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你猜猜,是为了什么?”

他朝她眨眨眼,笑道:“自然是为了与你父遥相呼应。”

遥相呼应什么的,云瑶暂且有些听不明白。

但铜钱卦象上显示的结果,却实实在在地都是吉。

云瑶有个好习惯,那便是当自己不明白的时候,不会去钻牛角尖。她乖乖地留在高肃身边,被他一点点地亲手养大,又看着他亲手斩断了西夏国的补给线,将西夏的两位大将军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请西夏国主出面,心中除了赞叹和感慨之外,便再无其他了。

高肃果然如他所言,将西夏国的军队,牢牢阻挡在了河西之地。

非但如此,他还如一头亮了雪白利爪的苍狼,将北宋与西夏的边境线,一点点地往西面推移。

照高肃的说法是,宋主承认了西夏立国又如何?但凡他在西北一天,西夏国主便休想讨得了好处。

不记得是谁说过,一头狮子带领的羊群,能打败一头绵羊带领的狮群。

西夏元昊自然不是绵羊,但西夏与宋的战火,就此胶着在了河西一带。

西夏国在反出数十年之后,终于踢到了一块真正的铁板。

此时距离韩琦回汴梁,已经过了整整七年。七年的时间足以让高肃长大成.人,也足以韩、范二人的新政为皇帝所接纳,也足以让朝中的文官抱团,反对他们的庆历新政。

但与历史上不同的是,这一回,他们多了一个极有力的强援。

西面两位将军联手,将西夏国最精锐的一支军队逼到了绝境,宋军长驱直入西夏都城,西夏元昊不得已,失手被擒,宋军接管西夏国故土,打通了前往西域的唯一一条道路。

河西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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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就是汴梁城。”

年轻的将军微微抬起马鞭,指着面前那座繁华的城池,侧头望着身旁的少年。

小小的少年垂着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努力掩饰自己没有喉结的事实,又偷偷往后边瞥了一眼。她是女扮男装,身后就是西夏国的国主与贵族,这回他们回汴梁,谁都没有惊动。

“你有把握么?”她轻声问道。

年轻的将军收回目光,嘴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这是一件珍贵的礼物,他们会喜欢的。”

同时,也是一块珍贵的叩门砖,可以用来敲山震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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