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赵嵩无奈地一挥手,“阿江,走吧。”
阿江一愣,小八上前一下敲在他的额头上,轻叱道:“还不快走?等着你主子反悔赶我走吗?”
阿江顿时憨憨一笑,挥起鞭子抽打在马儿身上,马车缓缓前行,清晨阳光金灿灿的,朝阳像是一轮硕大的圆盘,高高挂在天际。
出了真煌城,离了大夏国,自此,他不再是大夏的嫡子亲王,她不再是红极一时的京城名妓,尘归尘,土归土,感谢老天,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一刻,还给他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和人生。
一片茂密的胡杨林间,一名身穿藏青色披风的女子策马而出,贺萧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几个镖局的镖队经过,在驿道上扬起了大片灰尘,她却好似没看见一样,仍静静地望着远去的马车,久久不语。
再见了,她的朋友。
再见了,她的妹妹。
再见了,她这一生之中,最对不起的两个人。
日头渐渐升起,北风仍旧肆虐地狂卷着。楚乔的视线从远处收回,默默地仰起头来。
这是大夏,是大夏的味道,是大夏的风,是大夏的过往和大夏的故人,离去的人已经离去,留下的人却要继续面对接下来的生活。无论是困境还是逆境,无论是坎坷还是波折,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需要肩负的责任,也有各自需要等待和守护的人。
她转过身去,面对着远处气势巍峨的厚重城墙,那里有无数亭台水榭,有无数殿宇金宫,有数不清的权力和野心,也有数不清的阴谋和陷阱。
曾几何时,她是那么厌恶这里的一切,可是现在,她心甘情愿地走进了这座巨大的牢笼,就如她的妹妹自愿为奴一样,这都是她们为自己所选择的道路。那是属于她的战场,可是她并不是孤单一人,因为在那座牢笼中央,有一个人,正等着她。
纵然世事皆非,亦生死不复。
“驾!”楚乔冷喝一声,策马疾奔,冷冽的风从耳边吹过,皆化作过往烟云,悄然而逝。
转眼已到年关,尽管今年实在算不上是个风调雨顺的和乐年,但表面上的真煌城还是一派锦绣祥和之气。离春宴还有半月,京城府尹就取消了皇城宵禁,并在长老会的授权之下,减免商人在新年期间的赋税,鼓励商贾贸易,繁荣帝都经济,并以皇帝的名义颁布上谕,宣外省的官员入京朝拜,对今年政绩出众的官员大加褒奖。
就这样,不出三日,真煌城又恢复了昔日的风采。在官府的有意纵容下,今年的新年尤其奢华,各地富户相继进京。真煌城内十里繁华,彩缎裹树,歌舞升平,不管外面的局势如何混乱、边关的战事如何迫在眉睫,帝都的人犹自沉浸在天朝雄伟的迷梦之中。
寒风凛冽地穿城而过,带起一片醉生梦死的熏风,遥遥往北掠去。
然而,西北边关与燕北的战事,越发紧张起来。诸葛玥睡得越来越晚,很多时候几乎彻夜不眠,书房的烛泪一滴滴滚落,在烛台上堆积起层层红浪般的涟漪,映照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和仍旧挺拔的脊背,身影宛如一杆坚挺的标枪。
三日前,楚乔终于再次见到赵彻。
那天还下着大雪,一连四日的雪堆积了两尺多厚,行动间几乎没入大腿。楚乔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受不得寒,就懒懒的,不愿出门,整日窝在房间里昏昏欲睡。
那天傍晚,诸葛玥的笑声远远传来。她歪在软榻上,轻轻蹙眉,然而刚睁开眼睛,就感觉迎面扑来一阵凉气。她轻轻打了个寒战,拉了拉身上的软被,微微直起身来。然后就见诸葛玥笑着撩开帘子,对着她说道:“星儿,看看谁来了?”说罢,领着后面的人进了寝房。
赵彻逆着光走进来,一身乌色长袍,身上没有任何绣饰和图纹,低调且沉寂。他仍是那副样子,似乎高了些,也瘦了些,面容并没有如何改变,可是一双眼睛再无当年的桀骜不驯,变得幽深冷寂,恍若寒潭深湖,即便笑着,那笑容里也有三分疏远和防备。他很平和地与她打了招呼,仍是当初那个样子,微微颔首,然后淡笑着道:“总算又见面了。”
厨房的饭菜流水般摆了上来,赵彻带来了北地的羌胡酒,很是辛辣,刚一打开,一阵浓烈的酒香就扑鼻而来。
他和诸葛玥谈笑对饮,细说着几日来的战事和局势,偶尔也会插科打诨,说几句玩笑,互相鄙视一番。
诸葛玥少有朋友,这天地间能与他这般说话的人,也许除了眼前这个人,就再也没有旁人了。
楚乔静静地坐在一旁,酒到酣处,听他们说起当年的过往,年少时在尚武堂中互相瞧不顺眼的糗事,长大后也是各自自视甚高,直到战事顿起,朝野腐朽,各地狼烟跌宕,帝国政权飘零,他们才渐渐走到一起。
一样出身高贵,身份超然,且心有吞日之志,腹有经纬之才;一样桀骜不驯、年少豪情,偏偏不为家国所容,不为世俗接纳;一样孤傲偏激、任性固执,在宗族眼中离经叛道,被视为异类;一样于锦绣中出生,于锦绣中零落,于淤泥中爬起,一步步走回权力中心。只是,心虽坚硬如铁,终究难掩一腔热诚,男人的友谊,在很多时候,就是如此不需言说。
楚乔静静地坐在一旁,少见诸葛玥这般神采飞扬,更从未见过赵彻这般洒脱不羁。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两棵历经风雨的白杨树,肩并着肩,慢慢长成参天古木。
脑海中另一个影子不自觉地走出来,那些黑暗的年少岁月,那些跌宕的凶险日子。在赵彻和诸葛玥并肩沉浮于这世事人海中的时候,她也曾和一个人一路披荆斩棘,只是终究,他们没能殊途同归。
那晚诸葛玥竟然喝醉了,他的酒量一直就不是很好,但是一向自律知分寸,只是今日面对重逢的朋友,竟有些洒脱忘形了。
楚乔却知道,他只是太累了。
这些日子,西北地区大片雪灾,西南粮食歉收,帝国三分之一的国土一片哀鸿,帝都下放的粮草和衣物被地方官员和世家大族层层盘剥,久久无法到达百姓之手。赵飏是帝国西方的实权掌握者,却纵容下属公然贪墨,对大家宗族放纵示好,以赢得上层机构对他的支持。不出半个月,西方百姓死亡二十多万,上百万百姓千里迢迢地开始逃荒,往南、往东,甚至还有人向着西北而去。雁鸣关、唐户关、曜关的关口前聚集了大量食不果腹的难民,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冻死饿死,帝都却宁愿花费大量金钱来修葺宫殿楼宇、大肆筹备春宴,也不愿发兵发粮来给百姓一条活路。
诸葛玥的谏书已经写了十多封,然而除了少数无权的言官,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愿意支持他。他的奏折被置之不理,他的谏书被高束楼台,朝野一片恭顺享乐之声,长老会的元老们像是一群腐朽的蛀虫,眼睛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任由地方官员歌功颂德,却对实际灾情视而不见。
他说地方灾情严重,西方百姓已死了二十余万。他们却说大夏四海升平,百姓生活祥和,他乃一派胡言。
他说雁鸣、唐户、曜关三处聚集了几十万逃荒的百姓,若是再不加以疏导,百姓民变,定会酿成大祸。他们却说三关固若金汤,关外沃野千里,一片坦荡,居民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连个偷儿贼匪都无法找见。
他说大夏存亡倾覆即在当前,长老会自欺欺人,朝野无道,地方官员贪墨无状,再不惩处,大乱将起。他们却反口诬陷他拥兵自重,制造朝野混乱,要擅权专政。
朝廷上的口水仗如同一锅沸粥,民间却随时随地都在死人。他们拿出地方万民进献的功德伞和万言书,颂扬皇帝仁慈博爱,朝廷清平高义,大夏福祚绵延,然后反口责怪他没有证据却在无端诽谤朝廷。
证据?她听到他在书房里对几名将领怒极痛骂,气得脸色铁青,双眼好似一潭翻滚的巨浪。
三关之外黑压压的难民他们视而不见,西方大地上无数狼藉的尸体他们视若无睹,那悲天震地的撕心哭声他们充耳不闻,如今,他们却捧着一群地方米虫进献的万民伞自欺欺人,然后讥讽着向他要证据?
那天晚上入睡前,他沉默许久,然后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他真恨不得一刀刀将那些蛀虫全都砍了。
他说得那般低沉压抑,让楚乔的脊背幽幽然爬上一层寒霜。她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腰,轻触到他的手臂,只觉他肌肉紧绷,拳头紧握,肌肤一片冰冷,好似笼上了森然的坚冰。
但是楚乔知道,他终究只能是说说罢了。纵然他权倾一时,纵然他地位高超,纵然他手握兵权,纵然他和家族已然陌路。但是有些事、有些人、有些责任,他却不能不顾及。
夏皇前阵子死气沉沉,这些天却渐渐好起来,神志已然清醒,偶尔还能上朝理政。
对于这个在位多年、藏而不露的皇帝,无人敢给予半点小觑。多少年来,他似乎一直是这个样子,随时随地一副无心政治的样子,但是只要稍微有人敢逾越雷池半步,定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十四年前燕北狮子王的满门抄斩,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然而,大家都在这样想,皇帝毕竟老了,他不是神仙,不会永远不死。如今赵彻和赵飏争位,谁更能取悦皇帝,谁做得更合皇帝心意,谁的赢面就更大一点。而现在,皇帝明显对那个万民伞更欢喜一些,谁还能煞风景地去抬出西南灾情来败坏皇帝的心情?就算是赵彻,也不得不顾及自己在西方大族眼里的风评吧。
当时赵彻不在真煌,诸葛玥独木支撑,从户部、粮部和各大族商户手中强抠银子和粮草,源源不断地运往三关关外,却毕竟是杯水车薪。
有一次曜关兵将在分配粮食的时候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因为粮食本来就少,是以米粥很稀,一个大兵面对百姓的埋怨说了句重话,竟然引得当地的难民发生了小规模的骚乱。军民打在一起,士兵死亡了三十多人,百姓也有五十多人死去,近百人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