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从郑贵妃寝宫出来之后便龙颜不悦,甚至对李秘视而不见,李秘心里也有些担忧,人说君心难测,也着实不假。
亏得李秘将李进忠安排在了郑贵妃的身边,虽说李进忠没能听到甚么有价值的内幕,但起码也能提个醒。
然而李秘终究没办法进去见郑贵妃,眼下又不能去找陆济了解情况,也只能离了李进忠,硬着头皮跟到了储秀宫来。
王安的提醒也果是没错,李秘只是在外头等了片刻,朱翊钧便宣他进入了寝殿。
朱翊钧的身子也是刚刚才好一些,整个人显得极为憔悴,竟已经显现出一些老态来了。
人总习惯于掩饰自己的缺陷,朱翊钧的腿脚本来就不好,所以很多时候都表现出很阳刚健康的一面,然而今日他却仿佛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回复到了本来的面貌一般。
李秘也不好主动开口,便只是束手陪在一旁。
朱翊钧便这么看着李秘,仿佛要透过李秘低垂着的双眸,看透李秘的内心一般。
过得许久,他才朝李秘说道:“李秘,你可知罪?”
李秘自问并无过失之处,一路上也是反反复复地回忆和思量,实在没甚么把柄能够让郑贵妃抓住的,此时便摇头道。
“臣……臣忠忠恳恳,实在不知罪从何来……”
朱翊钧面色一厉,冷哼一声,朝李秘道:“朕早知你会这么说!”
“我给你两条路,一是卸去所有官职,寓居南京,你若怕闲不住,从哪里来打哪里去,仍旧回苏州做你的捕快!”
李秘难免皱了眉头,他并不迷恋权势,对于官职或者爵位荣耀甚么的,并不是很看重。
但他好不容易把朱常洛扶起来,好不容易让大明皇朝往自己理想的方向前行,又岂能半途而废!
虽然不知道郑贵妃做了些甚么,可既然能够动摇朱翊钧,让朱翊钧做出这样的决定来,郑贵妃就完全有可能推翻朱常洛,让李秘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李秘决不愿意见到这样的结果!
“圣上……”李秘刚想辩解,朱翊钧却如暴怒的病虎一般,猛拍案面道:“闭嘴!”
“你若不愿舍弃高官厚禄,朕也不勉强你,你仍旧做你的武功伯,但有得必有舍,你必须付出一点东西来。”
李秘本不想与朱翊钧讨价还价,毕竟这一切都是他用命拼来的,他的每一份封赏都是实至名归,绝无半点水分,只是朱翊钧摆明了只是想让李秘付出,李秘不得不承接下来。
“圣上想要甚么?”
朱翊钧盯着李秘,阴沉地答道:“你想做你的武功伯,就把甄宓和张黄庭送进宫里来!”
“甚么!”
“朕说,把你的女人,送进宫里来!”朱翊钧几乎是一字一顿,那冰冷的话语,却燃起了李秘的怒火!
张黄庭是女儿身的事情是瞒不过的,想必朱翊钧早就已经知道,而甄宓已经是李秘名义上的妻子,朱翊钧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身为天下共主,他不缺女人,而且朱翊钧也并非如大臣们所想那般,他其实并不是好色之人,再者,他宠爱郑贵妃,李敬妃也能够雨露均沾,所以他并不沉迷于女色。
甄宓虽然姿色过人,但也比不得宫中那些嫔妃,朱翊钧绝不是觊觎甄宓的美色,那么他故意提出这样的要求,便只有唯一的理由,就只是为了羞辱李秘!
李秘并不知道郑贵妃说了些甚么,做了些甚么,但朱翊钧这么做,是在践踏李秘的尊严!
“甄宓乃是臣的妻子,圣上甚至许诺要给她册封诰命夫人,是不可能入宫做事的,至于张黄庭,那要看他自己的意愿,臣做不得主,不过臣相信,他是愿意留在臣身边的。”
朱翊钧闻言,不怒反笑,只是笑声之中充满了苦涩。
“这天底下就只有你李秘知道心疼自己的女人么?你也知道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是甚么滋味了?”
朱翊钧有些悲怆地说着,眼眶竟是湿润了起来。
李秘终于明白他为何要提这一茬了,原来朱翊钧一直就没有放下过郑贵妃!
郑贵妃与皇后和妃子们都不同,她知书达理,却又性情豁达,她不像其他人那般百依百顺,只是皇帝的生育工具或者发泄工具,她是唯一将朱翊钧当成自家男人,而不是当成皇帝的女人。
她可以挑逗朱翊钧,可以嘲笑朱翊钧,可以戏耍朱翊钧,甚至可以摸朱翊钧的头,她与朱翊钧是拥有着深厚的爱情基础的!
朱翊钧为了她,甚至想过要废掉皇后,朱翊钧曾经答应过她,要立朱常洵为太子,甚至写下保证书,就挂在郑贵妃寝宫的房梁上!
为了自己的承诺,朱翊钧不惜对抗祖制,对抗千百年来华夏民族的传位规则,与文武百官争斗了十来年,不惜罢黜好几位内阁首辅,牵连数百官员。
然而他终究还是败了,不是败在这些大臣们的手上,也不是败在祖制的手上,而是败在了李秘的手上!
李秘没有背着棺材上朝劝谏,也没有叩陛死诤,甚至对国本一事没有发表任何的想法和建议。
他只是默默都培养朱常洛,让朱常洛变成了无可挑剔的太子人选,剩下的事情便由不得他朱翊钧,因为到了这个地步,连他朱翊钧都觉得,不选朱常洛当太子,自己就是错的!
可事实就是如此,他到底是违背了承诺,辜负了自己最深爱的女人。
李秘有理由相信,这个事情一直让朱翊钧很纠结,一直折磨着朱翊钧的内心,但他却忍了下来,只是郑贵妃不知道说了些甚么,做了些甚么,让朱翊钧再度感受到了这种痛苦,并且无法再置之不理,这才想让李秘尝一尝失去爱人的滋味!
李秘此时对大明朝的情势也已经足够了解,客观来说,若没有李秘的帮助,朱常洛和朱常洵,谁优谁劣有待考校,但王恭妃绝对比不过郑贵妃。
有郑贵妃背后支持着,朱常洵若是上位,做的未必就比朱常洛差多少,朱翊钧选择朱常洛当太子,也并不是很过分的事情。
然而悲剧的就在于,他是封建社会的统治者,却想自己打破封建社会的规则,他是最具特权的那个人,却无法享受到他想要的特权。
李秘佩服朱翊钧,或许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但他绝对是个合格的男人,因为即便他死了,临死之前还留下遗诏,要册封郑贵妃为皇后。
那时候的郑贵妃早已人老色衰,但他仍旧念念不忘当年的海誓山盟,这样的男人,又岂能算没有担当?
不过佩服归佩服,不能因为你的爱情被封建社会给禁锢了,就要剥夺我李秘的幸福权力!
李秘很想反驳,很想据理力争,甚至想要居功要挟,但见得这个有些失魂落魄,又有些悲愤交加的男人,李秘却如何都开不了口。
这个时候的朱翊钧,褪去了所有伪装,同时也褪去了皇帝的光环,他仅仅只是一个无法信守诺言,无法给心爱之人兑现承诺的愧疚男人罢了。
李秘往前走了两步,朝朱翊钧问道:“贵妃娘娘怎么了?”
李秘知道,原因必然归结到郑贵妃的身上,他不想跟朱翊钧正面冲突,只能找出原因来,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朱翊钧滚落泪水,朝李秘怒问道:“你给爱妃用药之时,可知道她已经有孕在身!”
“甚么?!!!”
李秘是彻底震惊了!
郑贵妃怎么可能会有身孕!
皇宫之中有着完善的起居记录制度,皇帝走到哪里,做了甚么决定,那都是记载在起居注上,方便后世修史所用。
明朝的宫廷制度更是完善,皇帝要夜宿哪里,都是有一套规则的,就算跟妃子亲热,也不是为所欲为,要克制精力,而且事后妃子不能留宿,若皇帝想让妃子陪着过夜,还需要跟宦官打好招呼,可不是民间夫妻这么随便的!
两人亲热过后,宦官会询问意见,若皇帝说“留下”,便说明他给予这妃子怀孕的机会,若皇帝不愿留下龙种,妃子就必须要进行紧急避孕的措施。
朱翊钧之所以这么厌恶王恭妃,就是因为他一时冲动临幸了王恭妃,当初是不让王恭妃怀孕的,王恭妃却没有进行避孕,而是偷偷留下了龙种,没想到运气也这么好,果真是怀上了。
郑贵妃与朱翊钧欢好的话,必然会留下记录,而且后宫嫔妃们日常私密生活也有记录,方便宦官安排侍寝的事宜,便是月事也要记录清楚,否则皇帝想要召你侍寝,你却来了月事,可就不美了。
所以即便郑贵妃当时脉搏微弱,陆济无法触摸到孕妇特有的“滑脉”,但太医院和御药房必然会有郑贵妃怀孕的记录啊!
李秘终于明白朱翊钧为何如此愤怒了,因为他们用药救治郑贵妃,极有可能会让郑贵妃流产!
而流产对于郑贵妃而言,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因为郑贵妃和朱翊钧,除了朱常洵之外,还曾经生过一个儿子朱常治,只不过夭折了。
对于后宫嫔妃而言,子女便是她们最大的倚仗,试问哪个嫔妃不想多生儿子?
“朕的治儿没能保住,爱妃一直想再生一个,只是朕知道她是个爱美之人,不愿她承受十月怀胎之苦,所以每次……都不准她留下……”
“前段时间敬妃生了瀛儿,朕也冷落了贵妃,加上立储之事,诸多烦扰,贵妃也是时常……时常抚慰朕,她刻意隐瞒,就是想给朕一个意外之喜,可看看你们做的好事!”
李秘也是惊诧万分,若郑贵妃果真怀孕,不可能不知道药物对胎儿的影响,又岂会私自找尚药奉御拿药来吃,以此来装病?或许她认为这些都是补益之药,对胎儿影响不大?
在她用药之时,难道就不曾考虑过对胎儿有影响?
李秘本想反驳,本想揭穿郑贵妃服药装病,结果却被尚药奉御暗算了一把的事情,可眼下这个局面,他又如何再开口说郑贵妃的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