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浮云楼上,由于不敢公然违背宵禁,所以熄了不少灯笼。
略微有些昏暗的厅堂之中,点了两颗蜡烛。
焦芳微微的笑着朝四下看了看,刘吉从旁边提来一个食盒。
他在旁边拿来一副碗筷,半夜约谈,这走动一番,自己也有些饿了。
刘吉舀了两碗粥,又摆上了两碟小咸菜。
“人活着一辈子,多数就怕这富贵日子享受不够,美味珍馐,扬州瘦马,活一日,放纵一日,岂不知就是这种放纵,白白的害了自己的寿数。”
焦芳夹了一口咸菜,年纪大了,尝不好味道,又倒了些香油。
刘吉咬了一口,咯吱咯吱的,味道不错。
“不一样,不一样,有些人觉得活着不享受,跟死了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每一天必须给自己最好的。”
刘吉淡淡的回了一句,用剪刀修剪了一下灯芯,让屋子尽量亮堂了一点。
“三更半夜,小心火烛。”更夫腰里挎着喝了半壶的从浮云楼讨来的美酒,醉醺醺的躺在路边,沉沉的睡去。
睡梦中在街上滚来滚去,一点人样都没有。
焦芳合上窗子,“浮云楼的客人们,好歹也是读过书的君子,行事却跟那些鳏夫差不多,真的让人有些看不起。倒是刘阁老,位极人臣,却能忍得住辛苦,过粗茶淡饭修身养性的的过日子,让人佩服的紧。”
“其实看着那些美味珍羞,妖娆的少女,我也是很动心的。不瞒你说,那次在这里,有个老东西扒光了名妓的衣服,我这老身子骨竟然也蠢蠢欲动。
男人,谁不想享受呢?
可是咱明白,咱心里想要什么。咱不能为了一时的享受,将好好的身子骨给糟蹋了。
这身体是咱们纵横博一切的本钱。没有了身子骨,什么都没有了。
孟阳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没大志向的人,自然不在乎这个,所以他们只能跟您做马前卒。”焦芳不漏声色的奉承了一句。
“那是自然。能这个时间段,跟我坐在一起畅谈天下事的的,不是名将,就是名相。”
简单的交谈之后,两个人坐在一起,米粥就着小咸菜,悠然的吃起来。
哪里有一丁点朝廷大员的味道。
要知道这两个,一个是曾经的内阁首辅,门生故吏满天下。一个是官场达人,短时间扶摇而上,成为礼部右侍郎的大才。
在外人看来,他们这种身份,却吃如此朴素的食物,实在有些难以想象。
但是谁能知道,他们的雄心壮志。未必是只有忠心报国之人,才有大毅力。
做坏事,也需要情怀,也需要坚持。
饭菜简单的不能在简单了,二人却细嚼慢咽了许久,过了好一阵子,刘吉放下了筷子。
微微的眯缝着眼睛,望着灯火出神。
焦芳明白,这是读书人修身养性的法子,也跟着坐在一起忘了许久。
一直到巡夜的兵丁在河沟里捡起已经凉透更夫,惊叫声唤醒了两位大人。
“有些出神了,这格物致知的习惯有了好些年了,怕是临死也改不了。”刘吉有些歉意的说道。
“上古先贤说,朝闻道夕可死矣。人活着总该有用一生去追寻的东西,不然活着又有多大的意义。”
焦芳笑着说道。
“孟阳兄说的好有道理。不过我们还是说手眼前的吧,眼下老天爷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准备的也差不多了。是时候摊牌了。不过这两天,京师的气氛阴沉的有些吓人,什么消息都没有,不知道孟阳兄怎么看?”
“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天大的好消息。莫非您这边漏了破绽?”
“没有。”刘吉摇摇头说道:“那边耐不住寂寞,又是投毒,又是刺杀的。宫里虽然一直没有传出声音来,但是宫里肯定认为最大的阻挠已经解除了。
所有人都很高兴,虽然不至于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头脑。但是大家势必看的很清楚,内鬼除去之后,再解决问题,肯定简单很多。
况且,现在不仅仅是我们,就连圣上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我们谁都没有退路,只能一往无前的往前走。
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也得跳进去。”
“没想到,刘大人对宫闱密事也是一清二楚。”焦芳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笑了笑,一口喝下,“这是好事。我这边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过一段时间,礼部尚书的老爹的药一断,他人就得回家丁忧。
到时候还麻烦大人在暗中使点力气,让我向前一步。那么礼部自然为您马首是瞻。”
他说完这个,笑了笑,等到刘吉饮完手里的清茶,方才继续说道:“事成之后,圣上退位,另选新君,您真的不走上千台,重新出任内阁首辅?”
刘吉看了焦芳一眼,道:“你我年纪差上一些,境界自然也有些不同。”
焦芳露出不解的神色。
“我已经老了,真的让我处置堆积如山的政务,将来多半会要了我的老命。况且,处理政务,料理国事,我未必有当朝三位大学士做的好。
此次出手,我也是顺应时局而为,至于重返朝堂的野心我是没有的。”
刘吉叹息了一声,随后看着焦芳更加不解的神色。
焦芳道:“我是真的不明白,若是没有这个心思,有何苦机关算尽,枉费心思?要知道其中的风险实在是太高了。”
刘吉道:“你还是没有真的明白啊。我不争,等到我徒子徒孙都完蛋了,我还是今天的我吗?我今日的地位和身份,不仅仅是过去挣来的,也是如今的徒子徒孙给帮衬的。
我帮助他们,也是帮我自己。况且我活着一日,就是他们的长辈,是他们的老师。
大方向永远需要我拿主意,因为我是他们的领路人。
所以我纵然不在朝堂,朝堂之上我说话也有用。布衣之相,更为逍遥。”
焦芳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谢谢大人教诲。”
刘吉笑道:“不要大人大人的叫,叫的那么生分,叫我一声兄长即可,我年纪大了,就算再怎么爱护身体,也活不了几年了。
眼下我这些徒子徒孙,真的有本事的没有几个,前几年培养了一个叫张彩的,不过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比起你来,差太多。
我想等我哪天不行了,将我的身后事,还有这些徒子徒孙托付给你。”
焦芳闻言,大惊,他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托付,而是实打实的陷阱,这种暗中操纵朝局的老狐狸,不到撒手西归的那一刻,他是不会对别人留露出任何的真情实感的。
焦芳急忙说道:“老大人,您说的什么话?您身子骨这么硬朗,哪里用得到我,况且偌大的朝局,我有个地方施展才华就可以了,真的让我做您的事情,我还真的掌控不了。”
刘吉满意的笑了笑,道:“这朝堂早晚是你的,既然你这么说。那么你就在等等,继续涨涨本事。”
焦芳趁着饮茶的功夫,用袖子遮住面,偷偷的擦了擦脸上的冷汗。
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在刘吉身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刘吉顿了顿,继续说道:“到时候,朝堂大局已定,以往皇权无双的时代会成为过去。而勋贵和清流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到时候与传奉官联手,内有宦官配合,咱们的日子起码要好过几十年。
至于皇帝,就让他安心在宫殿里,当一只笼中鸟吧。”
“皇帝成为彻彻底底的笼中鸟,那是早晚的事情。”焦芳皱了皱眉头,“只是这长江以北,若论才华,能力,你,我,甚至朝中三位大学士,都比不过忠武侯。
忠武侯虽然年幼,但是平心而论,这短短的时间内,我以沧州府为根基,推动着海上贸易的发展,改善着当地百姓的生活,救济灾民何止百万之数。
这才是读书人应该做的事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份本事,怕是朝中没有人能够比得了了。
可他终究是个孩子,又是皇帝的心腹,虽然若是将我放在他的位置上,我未必能做到他做的事情,可是他终究不是我们的人,可惜了。“
听闻焦芳此言,刘吉吸了一口气,“老实说,对于实干之人,我从来没有打压的心思。若非恰逢此局,我或许真的要帮助忠武侯继续往下走下去。
这南方人做官,越做越高,这从南方收上来的商税却越来越少。
说没有官官相护,谁信?
不要以为我没去过南方,就不知道南方的行事。江南豪商花几十万两银子,买一副字画都不眨眼,他们到底有多有钱,可见一斑。
说什么南方的赋税已经很高了,这不是睁着眼睛说谎话吗?
南方的税是高,但是那是给富商们准备的。他们想尽办法转移到老百姓身上,欺负那些没有本事的老百姓。
再激起老百姓和朝廷的矛盾,继续这样下去,这日子可就真的没法过了。
若是忠武侯能够帮我们做事,可就是一件好的不能再好的事情了。
可惜,要对付他的人太多了。我也阻止不了。只能怪他生不逢时,既然进了局,尔虞我诈的日子,他就应该早早的有心里准备。
焦芳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忠武侯还年轻,不明白人心险恶,他此次倒下之后,咱们是不是留他一命,给他个机会。
毕竟这天下,还是需要有本事的人的。到时候鞑子再打来了,起码有个人能将鞑子拒之门外。
朝廷却钱花了,也需要有个大掌柜的,给咱们挣银子。”
“你啊,你!”刘吉笑了笑道:“世人都说你焦芳心胸狭隘,可是我见你一点都没有心胸狭隘的样子吗?还有心思给忠武侯求情。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这天下终究是需要有本事的人。
不过你就不怕他将来有一天,翅膀硬了,来报复你我?”
焦芳笑道:“任凭他孙悟空再有本事,也蹦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啊。咱们只要让他明白,他离开我们,他什么都不是,他就会安心给我们卖命。
忠武侯虽然年幼,那也是远大抱负的人。咱们只要帮助他实现抱负,他肯定会跟我们一直走下去吧。
倒不是我矫情,咱们这些人将来定然要载入史册的。
不能只留下一堆烂帐,还有逼君退位这个骂名吧。总归留点好东西。”
“倒也是。”刘吉笑着摇摇头,“我明白你的想法了,我们不为自己着想,总该为后人着想。毕竟这世界总归是要好人活着,不然世道不就乱了吗?咱们可以用卑鄙的手段夺取权力,但是守护权力,却要用正道。
陈生这个臭小子不论如何是得留下了。”
“今日我废话是不是有些多了?”焦芳自查道。
“人都是这样。”刘吉说道:“我们这种人,年纪越大,想的越多。不过你刚才的话,提醒我了,人不能一辈子只活在阴暗里,总该要做些好事的。”
刘吉继续说道:“其实不仅仅是陈生一人,顺天府的王阳明,严嵩,俱是实干之人。还有当下在吏部给马文升做副手的韩文,那可是宋朝在想韩琦的后人,那份本事,也是了不得的。这些都是人才。
将更多的人才笼络到我们手里,咱们就能成为朝堂之上真正能说话,能做事儿的人,这便是眼下形势越来越明朗的结党的做法。
君王越是忌讳的东西,对我们做臣子的来说,越是有利。”
焦芳笑了笑,“此事如何,终究是大人您自己拿主意。我跟随您的脚步即可。”
越是会做事的人,时刻都保留着警惕的头脑,不留下任何破绽。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心里都非常有分寸。
刘吉见到焦芳很会做人的模样,心里更加舒坦。为自己找了那么个盟友,而感觉到无比的开心。
“最后这几天了,千万不要节外生枝。圣上也不是简单的人物。他执掌朝纲十八年了,大明王朝蒸蒸日上,比今日更严峻的波澜他都经历过。
若是我们逼得太紧了,甚至太过分了,他多少年的努力落了空,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这还很难讲。”
“呵呵,刘大人说圣上会动兵权?”焦芳开心的笑起来,“我倒是希望他这样做,他这样做,就是坏了规矩,那时候整个文官集团就会反弹。
大明帝国死的不明不白的皇帝可不是一个半个了,他自己心里应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