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后,北冥雪便彻底病倒了,对外宣说感染风寒于宫中休养,静养期间谁也不见。
天气愈渐凉了下来,外头冷风呼呼吹过,雪梅殿却早早地烧上了地龙,刚一踏进殿中便只觉周身暖烘烘的。
夕若烟依往常将熬好的汤药送来,眉儿远远听见声音,迈着小步出了内殿,亲手打帘迎着她进去:“今儿吹风了,外头格外的冷,夕御医没冻着吧!快快进来,屋里暖和。”
“眼看就要冬至了,天气愈渐冷了下来,还是雪梅殿暖和,早早地就烧上了地龙。”夕若烟端着药碗款款入了内殿,将碗搁置在榻边的矮凳上。
“公主怕冷,一遇冷就容易着凉,所以,咱们殿里总是宫里最早用上地龙的。”眉儿跟着入了内殿,小步行至榻边唤醒了浅寐的北冥雪。
在床上躺了快半个月,北冥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子却愈渐消瘦了下去。两颊的颧骨已渐渐突出,巴掌大的小脸更是苍白如纸,不见半点儿血色,唯有那一双眼睛却仍旧晶亮,灿如星辰。
睁眼瞧见坐在榻边的夕若烟,北冥雪心中欢喜,轻启檀口唤了声:“夕姐姐。”
“慢着点儿,当心身子!”
见她欲要起身,夕若烟忙伸手扶她小心坐起,眉儿又赶紧在其身后加了两个软垫。
“夕姐姐你可算是来了,我都快闷坏了。”北冥雪伸手覆上她的手背,微微掀起唇瓣一笑,却略有几分无力苍白。
夕若烟回以暖暖一笑,无意间搭上她手背上的手,却在瞬间一怔。
北冥雪自小就是在药罐子里长大的,身子历来便纤瘦。北冥风精心照顾、呵护多年才勉强养好了身子,如今这一病,稍好的身体又被拖垮,触之便是硌人的骨头,叫她怎能不心疼?
掩去面上的异样情绪,夕若烟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哄道:“好啦,我这不是来了嘛!药放置了一会儿已经温了,再放下去可就凉了,咱们先把药喝了。”
“太苦了,我喝不下。”北冥雪扭头错过送上来的汤药,紧拧着的眉头写满了拒绝。
“可是不喝药怎么能好呢?听话!”夕若烟柔声哄着,亲自拿了汤匙喂她。
“是啊公主。瞧,主子还给您准备了解苦的蜜饯,还有您爱吃水晶桂花糕和玫瑰酥。里头的玫瑰还是夏日里主子亲自摘了晒干,糕点也是主子亲手做的,公主不吃,岂非不是辜负了主子的一番良苦用心?”庆儿扬了扬手中的几盘蜜饯点心,略有几分肉肉的小脸漾开甜甜的笑,叫人看了也不禁心头舒适。
北冥雪拗不过,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但终究还是接过那药碗,仰头一饮喝了个干净。
许是喝得急了,北冥雪有些呛着,眉儿赶紧上前替她顺背,又奉上蜜饯,这才解了那满口的苦味。
夕若烟仔细替她压好被角,细声吩咐:“药虽苦,可利病,需得按时按量的喝,一碗也不许落下。”
北冥雪紧皱了一张小脸,真真是有苦难说。
见状,身边两丫头不禁相视一笑,眉儿趁此机会赶紧诉苦:“夕御医可得好好说说公主,公主这几日茶饭不思,您不在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肯喝药,就连秦将军在外等了许久……”
“眉儿。”
北冥雪厉声打断她的话,面上已有不悦之色浮现。
眉儿深知自己说错了话,悻悻然住了口,再不肯多言一句。
然夕若烟却一眼瞧出了端倪,又想起眉儿那番未曾说完的话,不禁起了疑惑:“瑾瑜来了么?”
此话一出,内殿顷刻间犹如死灰一般寂静。
北冥雪咬着唇,双手死死揪着身上的锦被不肯多说,垂下的眸间却有着掩饰不尽的痛楚。
“到底怎么回事?”
夕若烟严厉了语气,眉儿却还有所犹豫,略有几分顾虑的打量了番北冥雪的脸色,见她迟迟不语,心里反倒是急了,当即就道:“我憋不住了,夕御医,奴婢索性就跟你说实话了吧。”
“眉儿。”北冥雪还欲阻止,却被夕若烟一个眼神唬住,只得悻悻作罢。
眉儿这才道:“其实自公主病倒之后,秦将军日日都有来雪梅殿探望,就连国公府的四姑娘也几次三番递了折子进来,可公主就是称病一概不见。虽说这么一直避着,可我瞧公主的病情却是每况日下,奴婢实在是担心。”
这事夕若烟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那日赐婚的旨意下达了国公府后,北冥风也顺势免除了司徒菀琰为公主侍读一事,只让她安心留在府中全心筹办自己的婚礼。
至于北冥雪拒见秦桦,她却只以为是起初的时候。这些日子她日日都来雪梅殿送汤药,可看雪儿的情绪是明显已有好转,她还以为,雪儿这是真的想通了,放下了,竟不曾想……
感情之事本就是剪不断,理还乱,夕若烟自己心里头还是一团乱麻,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劝慰。半晌,只问了句:“秦将军可走了?”
“在殿外等了小半个时辰,就在夕御医送药进来的当儿,已被皇上的口谕召回了太和殿。”眉儿依言据实以答。
夕若烟低低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夕姐姐。”片刻后的安静,北冥雪鼓起勇气拉了拉她的手。
夕若烟心头负气,原本是想冷一冷她的,可突一听见这一声轻唤,心底深处到底是一软,抬头间已是红了眼眶:“你也是,这么做苦了自己又是为何?你身子不好,还要把所有的苦都留给自己,你是想让我们都心疼死吗?”
花儿一般的年纪,本该是承着父兄的疼爱,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才不过十六的芳龄,却活脱脱的像历经沧桑似的,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所有的痛苦都自己抗,又是多么的让人心疼与不忍啊!
她也多么希望,希望雪儿能像其他公主一样,哪怕娇蛮一些,哪怕盛气凌人一些,只别让自己受委屈才好。
盈盈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眨眼的功夫,已似断线的珍珠悄然滑落。
北冥雪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遣了庆儿与眉儿离开,这才拉着夕若烟的手,故作泰然道:“我才没有你说得那么伟大呢,把所有的委屈都留给自己。我只是觉得,瑾瑜哥哥与四姑娘婚期将至,而我又缠绵病榻,不想过了病气给他们,让喜事添愁罢了。”
这话说得乖巧,可她的脾气性格夕若烟又怎会不知,当下没有释怀,却更多了几分心疼。
“夕姐姐,你帮我取样东西吧,就在那边的梨花衣柜里,一个小小的红漆盒子。”
“好。”夕若烟应了声,抬手拭了泪,起身去了衣柜前。
按着北冥雪所说,夕若烟轻易找到了里头的红漆木盒,回到榻边打开,里头却只有一个小小的,用纯金打造的如意锁。
北冥雪伸手取过,握在手中反复认真的看着,似在观赏着一件极其罕见的珍品,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那一刻,她的目光格外的温柔了许多,像是想起了什么值得回忆的陈年往事,苍白的脸颊上也微微有了一抹笑容。
“这个吉祥如意锁,是我母妃留下唯一可以让我纪念的东西,母妃去世的时候,亲自戴在了我的颈上。她说,她希望这个如意锁可以保佑我吉祥如意,岁岁平安。”
小小的物件儿承载了一个母亲对自己女儿最美好真挚的愿望,只可惜,寓意虽好,却终究不能保得北冥雪一生吉祥如意,岁岁平安。
想起自己现今的境况,北冥雪自嘲一笑:岁岁平安?如今她只但愿,能亲眼看着瑾瑜哥哥大婚,便以足矣!
不去多想其他,北冥雪将吉祥如意锁收回盒中小心盖好,塞到了夕若烟的手中:“请帮我把这个交给四姑娘,告诉她,这其中承载了我对她……还有瑾瑜哥哥最美好的祝愿,请他们,一定要幸福。”把我不能享受到的幸福,也一并享受了。
低头望着手中的红漆木盒,小小的盒子仿若千斤重,夕若烟握住的手微微颤抖,最终却牢牢握住:“好。”
北冥雪松了心,却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
夕若烟猝不及防,连忙替她顺着背,又急匆匆去到外殿倒水。
喉间一阵腥甜,北冥雪心头一沉,缓缓松开手掌,掌心一抹艳丽的红深深映入眸中,直叫她一阵头皮发麻,一颗心恍然沉入大海,风雨不闻。
“来来来,快喝点水,润润喉。”
夕若烟的声音徐徐传入,北冥雪下意识将手成拳,以企图隐瞒。
“快喝点热水润润喉,这样嗓子才会舒服一些。”夕若烟端着茶杯亲自喂到北冥雪唇边,可只浅浅一口下去,北冥雪又是一阵猛咳不止,更甚至一口鲜血喷出,落在锦被上晕开朵朵梅花。
夕若烟惊了一惊,手中茶杯应声而落。
“怎么会这样?这些日子你不是已经没有再吐血了吗?快让我给你瞧瞧!”
向来自持镇定的夕若烟也明显紧张了起来,慌乱间素手颤抖地搭上北冥雪的皓腕,脉搏尚未触到,北冥雪却已一把握住她纤细的玉腕,微笑着摇了摇头。
夕若烟心急如焚,泪水顷刻间夺眶而出:“你在做什么,快让我给你把脉,快让我看看。”
北冥雪固执地不肯松手,明明浑身已没有了力气却还在强撑。
夕若烟唯恐弄伤了她,是既着急,却也不敢太过用力,一时间眼泪落得更凶了。
晶亮的眸子已被泪水充盈,北冥雪扭头看向雕花窗棂的方向,却不知透过那儿在想些什么。
久久,只听她低低呢喃:“她很漂亮,穿上凤冠霞帔,会不会更加明艳动人呢?我,还能亲眼看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