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虎口。
伊尹漠的确鼓起勇气命部将领三千兵马出城冲杀,不过仅仅一阵,麹义部立于土方上结阵的弓手不过方才击发二箭,高句丽军见寻不到便宜便撤了回去。
麹义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回胸口,这一仗,他们赢了。
高句丽出城袭营两日后,扛着破旧刀矛剑戈的潘棱部押送辎重率先抵达,三千弓弩十万箭矢,眨眼便将睡虎口上的营帐堆满,一捆捆箭矢解了土方之上士卒的燃眉之急,那些无弓弩可用的射手甚至在夜里唱起悠扬的幽州古调。
守备城池的伊尹漠夜不能寐,敌军的士气似乎因为辎重到来而更加高昂了。
伴着这响彻营地的歌声,麹义盘着腿与黎阳营谒者赵威孙席天慕地,二人将酒囊中存着的最后一点酒水饮下,麹义看着士卒笑道:“这人啊,有时候想要的就只有那么一点,只要一点就满足了。”
在麹义部下这么久,赵威孙甚至这个比自己还年轻上十余岁的偏将军拥有与官职对等的战阵才能,做出好似受教的模样问道:“将军此话怎讲?”
“跟着主公在中原讨伐董卓,还有平定黑山贼的那些战役,麴某都有参与。那时候主公说过一句话,让麴某记忆犹新啊。”麹义摇着头似乎回忆起当年燕北要留他在冀州看护韩馥,带着释怀的笑意对赵威孙说道:“某看不起冀州牧韩文节,怂的像个鹌鹑,这你肯定知道,哈哈!”
麹义说韩馥的脾性,赵威孙身在冀州自是清楚,同时他也清楚麹义有多厌恶韩馥,因而点头。麹义笑过了,这才说道:“将军要留某看护韩馥,自是不愿,夜里撒了酒疯便撞进将军帐里骂老子,结果被将军一通臭骂。”
即便此去经年,想起当年的事情麹义仍旧满是笑意,只是他眼中的乐事却叫赵威孙拧眉挤眼面露难色,“将军,这也太……”
“某知道,你觉得麴某是不识礼数。换个人早把麴某砍了,脑袋都悬在营寨里。”麹义翻手撑着身子,面露倨傲地对赵威孙说道:“告诉你,不是那回事,麴某有本事,旁人就该尊敬,就算是将军,麴某立下战功数不胜数,将军敬我也是应当应分的!瞧瞧这个!”
麹义说着抬手锤锤胸口悬玉环的青纹大铠,对赵威孙说道:“主公心里知道,麹义的功劳不亚高阿秀,辽东有今日,麴某居功至伟!”
赵威孙叹了口气,唤过左右命人将士卒都驱赶开来,百步之内不让有侍从侍立,这才对麹义说道:“将军的确居功至伟,但对燕将军,属下还望将军慎言。”
燕北是幽东三郡的主君,麹义则是幽东三郡大将。大将跋扈,将来是难逃一死的。
“慎言什么慎言,你从哪听到麴某说主公一句不是了。你知道麴某留守冀州那年,主公回辽东和沮公与谈起这事时说什么吗?他说:不见人之恶,不觉人之善。”麹义自觉高深莫测地说出这句话,这才无所谓地说道:“麴某说的是辽东居功至伟,又不是将军。这偏将便是度辽将军的偏将,没有主公,又哪里有我麹义!”
听到这句话,赵威孙的心才放回肚子里,只要麹义对燕北有足够的尊敬,即便他对旁人再跋扈,也是应当应分的了。
不过紧接着,赵威孙的注意力便被麹义学舌燕北的那句不见人恶不觉人善所吸引,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燕将军是在说麴某啊,某也知道,人人都说麹义性直而刚,以功自傲。可麴某有功还不能傲傲了?他们想傲也得有本事啊!像青州刺史刘备身边那个关云长,一介匹夫只识大刀,屡战屡败,还愣有一股子傲劲……看着就烦!”麹义摆摆手,似乎随着这个动作就将关羽从脑海中丢到一边,接着斜眼看着赵威孙道:“将军对麴某似乎一直都是一脸嫌弃样,可他心里头尊敬麴某,这就是最关键的。”
说起来关羽张飞离开燕北去刘备那,麹义是心里最得意的一个,韩馥那个讨厌鬼被丢在冀州自生自灭,关羽张飞也滚蛋去青州,眼不见心不烦,多好!
赵威孙对此深以为然,点头道:“将军虽议事当着外人总斥责阁下,却不见其真正厌恶,可见对将军之尊敬。”
“就是嘛,要是真厌恶麴某还会委以重任吗?还能将整个度辽部交给麴某,不安插任何眼线吗?主公对麴某,是放心的。”麹义摆手道:“说差了,不说将军,就说这驭人之术……又说回来了,将军之所以是将军,就是因为这份驭人之术啊,他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像恶徒姜晋、刺客田豫、修路的沮授、射箭师傅太史慈、乡勇赵云、刀笔吏陈群、浪荡子郭嘉那些人,嗯,还有像麴某这样的,这样的……”
麹义说着便没了词,憋了半天才敲着胸甲道:“还有像麴某这样的将军!是吧,都能收住心,别说度辽将军,就是再加了幽州牧,也是将军应受的!”
恶徒将军,修路沮授,刺客田豫,射箭师傅太史慈,乡勇赵云,刀笔吏陈群,浪荡子郭嘉……赵威孙看着麹义将燕北部下那些威名赫赫的校尉、太守全部数落一遍,最后却给自己按上将军的称号。
赵威孙着实是不知晓这话应当怎么接。
偏偏麹义还对自己给旁人起诨号的能力洋洋自得,干笑好几声这才对赵威孙说道:“你看这次,士卒得到应有的辎重便欢天喜地,现在他们多好战?可就这些人,在冀州,在中原,哭着闹着因为打仗时间长要回家乡,这大约就是将军说的,不见人恶不觉人善。”
麹义的话虽然上不了台面,但其中的道理是不错的,燕北的长处不在打仗,亦不在治政,仅在于大方略上有独到见解,至少这些年的发展燕北没做过哪个错误决定。燕北真正的长处,在于将麹义、沮授这些善于治政笼络至麾下,并死心塌地的为他效命。
这一点,赵威孙深以为然。看着麹义,赵威孙笑道:“将军,天下之大,能让你效命的恐怕也只有燕将军了。”
“那可未必。”麹义接过话茬,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半晌,这才转头朝赵威孙笑道:“不过天下诸侯,还真没麴某能看上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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纥升骨城,伊尹漠越来越感到风雨飘摇。
城外睡虎口上汉军大营的歌声唱到后半夜,伊尹漠披着大氅星夜登上城头,望着远方汉军营地彻夜不休的灯火,神情复杂。
汉军的架势并非是快要撤军,随着今日辎重送至睡虎口,汉军士气大振,显然存着要围城甚至攻城的想法……伊尹漠已经向国内城的父王伯固传去求援的书信,只是不知还要多久才能送到。而送到之后,又要多久才能将援军派过来。
在此之前,他必须做出多手打算。
纥升骨城尚有守军近五千,若是守备城池不在话下,就算对方有两万之众,只要没有攻城器械,城高两丈七尺的纥升骨城一样坚不可摧。
可如果汉军还有援兵呢?
伊尹漠可就不敢保证了。
此前的袭营是借了燕北攻辽西的机会,可此时算算日程,辽西郡的战事无论胜败,燕北都应当已经返回辽东……伊尹漠就怕,燕北亲自领着兵马从后面赶来,若是他前来,一定会携带攻城器械,到时只怕纥升骨城不保。
是不是应该,在此时此刻派出使节与汉军议和修好。
左右一座纥升骨城,就算给汉军,对燕北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反倒留在高句丽手中意义重大,倒不如用些许钱财金珠,布匹粮食免去此次纥升骨城的兵灾。
只是,这种时候,汉军会答应吗?
只怕是不会的。
除了议和,那便只能打了。
国内城能够派出援军,但数目只怕不足六千,除非父王愿意将大王军派出来,若是员额两千的大王军出战,必然能够抵御汉军的攻伐,可父王会派出来吗?
失去大王军的王庭,国内城连自保之力都没有。
除了王庭,北面战场上应当也能撤下来八千善战之兵南下,若这两只军队一到,兴许能将睡虎口汉军营地一举攻下……若是擒下麹义,便好似断去燕北一臂。若燕北亲至而兵败,对高句丽而言,更为幸事!
想到这里,伊尹漠的面色不禁又好看了几分。
如果能将燕北擒下,幽州东部不说唾手可得,至少辽东郡便是高句丽囊中之物,用上三五年时间,三郡不在话下。而得到完整汉四郡的高句丽,再面对北面宿敌扶余国,便能玩弄其与股掌之上。
到那时候,整个东北方,扶余、濊貊、肃慎,甚至南面的三韩诸多小国,海上倭国,岂不都要臣服?
可万一输了呢?
身死人手?
伊尹漠可不希望自己得到这样的下场,若是现在启程返回王城,倒是大好时机,只是伊尹漠不愿在此时离开。毕竟在他看来,面对麹义与可能到来的燕北援军,高句丽仍旧有很大可能会取胜。
他却不知道,这位高句丽的二世子,因为这错觉,失去了最后一次逃离死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