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级长官们都喜欢到干净的后方军人医院去探望伤员,表示自己对官兵的关怀;可他**谁会去前线医务站?那里才是人间地狱,那里才是他们该去关怀的地方……摘自《我的抗战回忆——曹小民》)
“什么,邢龙重伤生死不明?”刚收到消息曹小民就跳起来了,那个和他一起一人扛一个鬼子尸体去炸坦克,一起剩下半条命逃进院子的猛汉;那个连自己面都没见过就到处说是自己结拜兄弟吹牛从来不用打谱的家伙……曹小民马上带着人往前线医务站赶,虽然那是他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他在上海战场真正第一个服役的单位就是前线医务站,那里留着他挥之不去的各种噩梦。
“冲了几次没冲上去,刑团长说得想想法子,就扮成鬼子让弟兄们追着他们一个班混过去;不知怎么回事鬼子没上当,等他们到了近前才开枪。一个班全倒下了,为了抢回团长又牺牲了差不多一个连……中了八枪,腹部两枪,胸部一枪、肩部一枪,胳膊和大腿各两枪……抬下来的时候还有呼吸,胳膊和大腿都折了,还好其他部位都是贯穿伤……”在医务站前边等待着手术结果的卫兵急急忙忙向曹小民报告情况,总算还没急得说不清。
开什么玩笑堂堂一条战线的指挥官带着一个班去扮鬼子搞突袭?曹小民气得想破口大骂,但是想想如果自己在火线上是不是也会这样做呢?从低级军官晋升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领,谁不是这样见了血就眼红呢?
医务站就是一排帐篷,大多数不是原装正宗的行军帐篷,那种太小;是用军用帆布临时搭建的,雨水顺着帐篷流到下沿的水沟里浸得满满的,远远看去医务站就像是建在水上一样。因为担心遭到鬼子的重炮袭击和天气好的时候要分散躲开空袭,所以每个医务站规模都不大,大约只有五六个帐篷组成。经常会有伤兵被抬到某个医务站却发现那里已经满员而不得不继续转移;有时一个伤员会被抬进五六处医务站才找到一个可以栖身的床位,就这样在雨中淋着发着抖的伤员往往会被这一路坎坷折磨着等到了医务站却已经没救了。
在医务站的范围内,乱哄哄的不断有人把呻吟着或者不知死活的伤员抬来,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和呼天抢地的哀号。开阔地上架着的几个大锅在烧水,因为雨天所以在大锅顶上也搭起了一块大帆布;蒸汽和浓烟从帆布底下往外挤,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那是给伤员准备的开水和一些在煮着纱布的消毒锅,看上去脏兮兮的,很是难以想象这是需要讲究卫生的医务站设施。
充当手术室的帐篷是原装的军用帐篷,因为手术台简陋至极,手术中产生的血污经常会流到帐篷下沿的水沟里,所以手术室的水沟永远是红色的,很好辨认。
缺少麻药,重伤员的手术往往也是让伤者咬住一根木棍就进行;帐篷里除了医生和护士还会有三四个体壮如牛的卫兵帮忙,他们是负责把伤员狠狠按在手术台上的人。每当手术进行时,帐篷内就会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或者嚎哭,让在外边等候消息的人感到无比惶惑。
经常会有那些负责按住伤兵的卫兵带着一头脸的血端着木盆出来,木盆里就是鲜血和一些被截下来的肢体,让人看着心里一阵阵发毛。那些肢体离开主人不久,看上去特别鲜活,它们都会被候在外边的卫兵带走,一般扔到大坑里掩埋。因为现在下着雨,挖出来的土坑会很快被雨水灌满,所以肢体就要先集中起来等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再挖坑。医务站的旁边就积了一大堆的断手断脚,底下的已经被雨水泡得惨白甚至变成了褐色,但面上的还是鲜活的,还会从断处渗着血水。
在外边等候消息的人是被远远隔离的,特别是那些跟随军官的卫兵们,因为怕他们会控制不住情绪冲进去干扰手术。医务站的卫兵受命端着枪,凡是遇到敢于往里边冲的官兵是可以开枪的。当某些高级军官受伤时医务站的气氛就特别紧张,卫兵们都如临大敌。
每一次当从帐篷里走出来的是医生而不是其他医护人员时,就会有一群官兵围上去问情况,但一般只允许上去一两个带头的人,卫兵会用枪指着他们控制他们的情绪。(祖上前辈们抗战时有一位就是很高级的军医,这些都是他口述传下来战地前线医院的实景和纪律;像李云龙那帮卫兵那样牛哄哄的样子是不可能的,要有估计都被卫兵杀光了。顺便说说我的那位长辈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救过数以千计的伤员,后来在南岭防线被共军俘虏因为军衔高少将差点被枪毙,幸亏一个共军高级官员受伤共军没那么好的医生才活了下来,但还是没逃过后来的政治运动……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湖南长沙还有以他命名的医院呢。就这样一辈子救人,爱国爱民的名医却冤死了……)
曹小民站在手术室帐篷外手脚冰冷,眼前凄风苦雨中的医务站仿佛把他带回了那种还没学会打仗,还会因为看到的惨象而无法入眠的状态。
在前线指挥着战斗,看到有人倒下,看到有人炸得尸骨全无,但对于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来说早就习惯了。但是无论再铁血的将官,只要让他待在前线医务站里一天,估计都得发疯
远远的,一个帐篷里出来了一个女护士,大概是刚替伤兵们清洗过身体,端着一大盆血污水出来倒掉。曹小民忽然眼睛湿润了,这样地狱一般的地方,还有这样勇敢的女性她的衣服同样沾了不少血渍,白衣天使已经变成了血衣天使了,但却无损于她的圣洁
真美雨雾中曹小民没有看得清她的脸庞,但他在漫长的血腥熏陶中又一次感到了异性的柔美;只是一转眼功夫护士就接过一个士兵递上去的一盆热水又消失在帐篷的掩盖里,曹小民也好像一下子又恢复了那种冷冰冰的刚强——战争容不下柔情
就在曹小民万分焦急地等着里头邢龙的消息时,噩耗又传来了:“小四川”战死
“在敢死队里只有不要命的士兵,敢死队不需要将军今天我是你们的队长也是普通一兵……”“小四川”就像他的誓师词一样,他以普通一兵的作战方式上去了,因为他的敢死队里很多人还是有着临战的紧张和对生命的不舍,所以老兵要给大家做个榜样,他是队长也是老兵……
曹小民仿佛看见“小四川”在一片“国存我死”的呐喊中身先士卒地猛扑向鬼子然后在大爆炸中忽然消失,就像他见过的无数叫不出名字身上绑着炸药包和手榴弹充斥在抗日战场每一处的官兵一样。
这是一场围歼战啊打得却是这样的惨烈,一夜间有将军衔的指挥官就已经一人殉国一人不知死活
在茫茫的雨雾中,曹小民忽然被一种罪恶感给笼罩住了:他的作战计划、他的作战命令原来让那么多人失去了性命
不能这样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会疯掉的,再看下去一定会怯战,一定会避战;再看下去以后用兵一定会悠游寡断……面对侵略者,不管伤亡多惨重都要打,打是唯一出路虽然在心里曹小民很清楚自己的选择没错,但是他深深体会到祖爷爷那种伴随了一生的罪恶感了——无论你的选择正确与否,弟兄们死在你的选择中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咬了一咬牙,曹小民忽然找到了他应该做的事情,他低着头走进了一个帐篷——那些伤兵在手术后休息的帐篷。这些术后的伤兵因为极度的伤痛除了晕过去的人外大家都睡不着,都醒着;他们不想像一件被遗弃的垃圾一样呻吟着没人理会,他们和那些在火线最前沿的士兵一样,他们需要关怀
曹小民决定了,他不再等邢龙的消息,他要去每一个医务站探访,就像他在南京火线上的慰军一样
“报告长官,郑州司令部急电……”就在曹小民到了第三个医务站的时候,一个通讯兵带着急电到了……
“昨晚新四军约两千精锐部队从皖南开拔,擅自离开防区,至我三十一军哨卡警告不顾,伤人闯卡……据情报该军可能进军目标是苏北,该军装备精良轻武器与日军相较亦不落后……”曹小民不用看完全文,他知道郑州司令部的判断是对的,这支部队就是来苏北的
想趁我和鬼子死拼的机会大举渗透苏北地区,把驻军变成不可改变的事实?就像八路军趁着北线大战进山东一样?没门曹小民刚刚才看到一幕幕各线伤兵的惨状和最亲密的弟兄们的伤亡,他正在悲痛和自责、亢奋和沉郁等复杂的情绪交集中,他需要一种发泄
身边的卫兵、参谋没人知道那份密电的内容,它被曹小民攥成了一团;但每个人都看到曹长官的脸色变得铁青:我的弟兄们都在和鬼子玩命,你们来捣乱?好吧,来多少老子杀多少,一个不留……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