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全黑了, 德阳殿里没有点灯, 没有人敢进去。
太后说了, 擅入者死!
不怕这句话的, 通燕朝上下,大约也只有始平王妃了。兴许还应该加一个郑侍中。然而始平王妃这会儿忙得团团转, 需要处理的后续事宜实在太多,比如皇帝的遗容, 王公大臣中质疑的不会少。
比如皇帝的收殓;皇帝的嫔妃, 式乾殿的宫人、内监;再比如新君登基, 这孩子先天不足, 能不能撑过登基典礼她心里都没有底。
平心而论,始平王妃也很难明白太后为什么会这么做。人都以为不可能, 无论帝后母子走到哪一步, 毕竟太后不是当初冯太后。冯太后于显祖有抚育之劳, 而无血脉牵绊, 何况显祖当时有嗣。
而无论太后还是先帝, 都只有皇帝一个儿子。
别说太后心里怎么想,始平王妃心里都过不去。皇帝是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 比昭熙还亲近三分……连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被召进宫的时候, 太后还镇定着,她镇定地坐在显阳殿里与她说:“钦儿没了。”
她记得她当时是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古怪到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是久病初愈, 还是如释重负;是一个笑容的未成形, 还是哭泣后的疲惫。她像是极需要一个肩膀来依靠,却最终挺直了腰板。
她亦无从揣度她如何会下了这个决定,也许是皇帝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最终触怒她,于是积怨已久,一朝爆发——只有在这时候,始平王妃才真切感受到,如今在她面前的是太后,不是她的阿姐。
她看到的,就只是皇帝苍白的脸,身体已经凉了。两个眼睛并没有睁着——据说含冤而死的人会死不瞑目,但是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或者是因为他不冤,或者是他不愿意再睁着眼睛,看到他的母亲。
王妃在德阳殿里陪太后坐了很久,这种天气,莫说一两个时辰,就是多想个一两天,也是不要紧的。
雨在殿外下得稀里哗啦,宫人和内监都没有被允许进来。
她小心翼翼没有去问太后发生了什么。
太后知道她不敢问。她也不想说。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这时候脑海里反复翻腾的就只有皇帝软倒下去的样子,那张空白的脸,眉目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但是他的表情……她不知道那是悲愤还是嘲笑。
她心里反复转动的就只是一个念头,原来他想我死。原来我的儿子……想要我死!
大约他是觉得她该活够了。
在他的父亲死后,她又多活了十二年,手握一国权柄,享尽人间富贵,就是面首,也换过几茬。至于她为这个王朝操的心,她为他操的心,说到底……那正是他所怨恨的。他的王朝,他的天下。
他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进了德阳殿,郑忱正在陪她用膳,见皇帝进来,起身行礼道:“陛下——”
“滚!”皇帝冷冷地一个字。
郑忱看了太后一眼,太后略点点头:“下去吧。”
郑忱这才拱手行礼,一振衣袍,就听见皇帝冷笑一声:“原来朕的话,当真是人人都可以不听了!”
郑忱吃了一惊,但是立时就反应过来,应该是军报的后半截落到了皇帝手里——显然,太后并没有长久瞒住皇帝的意思。
他直挺挺跪下去:“陛下恕罪!”
皇帝恨得牙痒痒——这个小人!连敷衍都不能做得更像样一点!
“下去吧。”太后重复了一句,“皇儿有话直接与本宫说,郑卿是臣子,并非奴仆,你不该这样折辱他。”
郑忱知道自己不能再呆下去,匆匆再说了句“陛下恕罪”,倒退着出了门。
皇帝按住自己想要追上去一剑穿心的手。
“这时辰,陛下来……有事吗?”太后拈着银勺,慢悠悠画了个圈,她知道他来为的什么,郑忱都能猜到,她如何猜不到。
“儿……儿子听说祎晦他、他——”
太后抬头看他。
皇帝一横心:“母后是在戏弄孩儿么?”
太后问:“这话从何说起?”
皇帝手心里有些发潮,那种逼仄感又回来了。
往哪里看都是墙,欢喜全成了笑话。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小玉儿欢欢喜喜与他游湖,转眼就成泡影;永巷门关上又打开,母亲抱住他痛哭的时候,那时候、那时候他怎么就没有足够的狠心!
他喉中发干,所以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嘶吼,怨恨的嘶吼:“母后早就知道了不是么,祎晦夺兵失败,被诛杀于帐前……”
“我还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太后微微笑道。
“难道不是吗,”皇帝怒道,“母后还记得我当时说的话么?”
“记得的,”太后仍然在微笑,“皇儿说,毕竟一国重兵,还是握在自己人手里的好——皇儿不必担心,你姨丈已经北上了。”
始平王北上——
元祎晦已经死了,阿修……阿修胆识出众,在宋王面前兴许还能狐假虎威一番,但是既然始平王已经北上——
所有的布局都作了废。皇帝怔在那里,不知道是该怨愤元祎晦无用还是怨愤母亲狠心。她就是等着看他的笑话吗,她就那么高兴看他的笑话么吗。他是她的儿子,他当她是他的母亲,她有当过他是她的儿子吗。
玩弄于指掌之间……皇帝心里闪过这个念头,或者像猫儿戏鼠。
他从前以为他能等到的,也许就如李贵嫔所说,他根本就等不到——母亲不会放权给他,他就得再做上五年十年年、或者更久……更久的傀儡。或者根本没有那个更久。他能活得过他的母亲么?
谁知道呢。往上数,他的祖父,他的父亲,都三十出头就没了。他如今已经十七,他还有多少时间?如果母亲不肯放权,如果他无法从母亲手上夺回权力,他的余生、他余生能做的,不过是繁衍而已。
一国之君,那真是个笑话。
他想要沉住气,然而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他不知道自己的面容在渐渐扭曲,渐渐狰狞,或者是知道,也无能为力。
“皇儿既然用人,就该知道谁能用,谁不能用,”太后淡淡地说,“广怀王家两个小子,一个过于求稳,一个偏于激进,对付一般人,皇儿用阿晦为主,阿修为辅原本没有错,但是宋王……宋王在皇儿身边这么久,皇儿还是没有摸清楚他的性情么?”
“请……母后赐教。”皇帝唇齿之间逼出的几个字,声音都不似平常。
太后笑了一下:“皇儿还年轻,慢慢儿来——”
“如果孩儿……”皇帝觉得他喉咙里塞了只巨大的烙铁,经过的每个字都像火,“如果孩儿说,孩儿等不了了呢?”
太后猛地抬起头来——
那孩子说了什么?太后恍惚地想,雨声在耳边又响了起来。已经没有了,那个许多年前,她为了看一眼,而愿意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上一整日,却一句话都说不上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早就没有了,她却还总盼着他回来。
回来的就只是眼前这个、这个——
她问他:“……那皇儿要什么?”
“皇儿、皇儿请母后归政于朕。”他粗暴地,将这句话宣诸于口。
“皇儿原本是打算……”她说,“皇儿原本是打算待祎晦大军归朝,封锁九门,逼本宫归政么?”
“是又如何?”
“那么皇儿打算……如何处置本宫?”
“朕请母后颐养天年。”
“如果本宫不想呢?”她的声音就此冷下去。颐养天年……她老到需要颐养天年了么。
像后宫里那些先帝的妃子一样。她们其实并不比她更年长,也并不比她姿色稍弱,皱纹还没有横过她们白腻的肌肤,身段也依然修长和苗条,但是老了就是老了,那种东西从她们的眼睛里爬进去,就再没有出来过。
也许是因为……她模模糊糊地想过,也许是因为日子已经死了。再不会有别的东西能够打动她们,能够让她们眼前一亮,让她们忍不住笑——先帝已经大行而去,她们是寡妇,寡妇怎么能笑呢。
一旦她交出手中的权力,她也会变成那样一个活死人吧,毫无生气地活着,像是灰尘,风吹过,都懒得动上一动。
再没有人会打破了头在她面前露脸,穿她喜欢的衣服,说她喜欢听的话,哪怕是出乖弄丑,说到底,也不过是哄她一笑。到那时候啊,那些人,都该涌向皇帝了吧,也许还有他宫里那些妖妖娆娆的东西。
什么李贵嫔,玉贵人……
皇帝的呼吸紧了一紧,如果母后不想呢,如果母后不肯呢……几年前永巷门被闭,到再度打开,他必须承认,那并不仅仅因为他心慈手软。这两年里,受母亲恩惠的人是越来越多,而不是越来越少。
那些人的荣辱都在母亲身上,自然不会希望母亲归政,如果母亲不肯放手,一旦有人振臂高呼,用孝道压他,那他能怎么办?
“如果母亲不肯,”皇帝这日是撕破了脸皮,索性说得更绝一点,“如果母亲不肯,周太后如今还在——”
“啪!”皇帝脸上挨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挨过打,从来没有,谁敢打一国之君?太后的思绪又中断了一下,也许是雨声太大了,越来越大了,简直像是轰鸣。
一阵一阵地在耳边提醒她,那孩子,他叫周皇后为太后。
周皇后回宫,哪里还有她的活路,连华阳都知道的道理,这孩子……怎么会不知道。
他是想她死啊。
这孩子、这孩子……留不得了,她想。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想的时候反而镇定得出奇,也许她早就这么想了,这孩子大了,她留不住了。她该找个、找个听话的孩子,好好培养,好好……等他长大。
原本她想再等等,可是皇儿他、他说他等不了了。
她也等不了了。
就像当初她进宫三年,始终等不到先帝,她就没有再等下去——不会有人以为先帝听到她的祝祷,是个纯粹的巧合吧?不会有人以为,先帝一朝身死,王显、刘腾几个能先于周皇后找到她,就只是个纯粹的巧合吧!
太后赏了半盒梅花糕给玉贵人,说是新晋的厨子,赏她尝个鲜。
玉贵人难得这样的好儿,几乎是受宠若惊。她不比李十娘,背后有家族姓氏撑着,也不像别的嫔妃,太后只当是空气。她因着像前头那个小玉儿,左右被看不顺眼。
心里寻思大约是李贵嫔临盆的缘故。要李家没出事,她固然不敢肖想她腹中的孩子,太后也不至于起这样的念头。毕竟是先帝已经废了的祖制。但是如今……既然李贵嫔难逃一死,那孩子总要有个人来照顾。
太后日理万机,要给个宫人,未免辱没了那孩子的身份。这满宫里贵人数下来,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
她素日里甚得皇帝宠爱,竟忘了皇后才是后宫之主——只怪穆皇后存在感实在太低。
因喜孜孜收了,想着等皇帝过来卖个乖。
太后跌跌撞撞赶到凝阴阁的时候,凝阴阁的婢子说:“贵人被陛下召去了式乾殿——太后有什么事吗?”
太后站定了片刻,却说:“无事。”
有什么事呢。
还能有什么事呢。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所谓覆水难收,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这时候收手,还不知道下场会如何。
“太后?”琥珀瞧着太后茫然走的这几步,忍不住开口问道,“……要上辇吗?”
太后摇了摇头,信步走去,这皇宫原是极大,只是她平日里并没有太多留意——便是这后宫之主,行、坐、卧也不过三五处。
冬已过半,草木凋零,而天色将暮,更添了冷清凄凉。
“阿穆这些日子可好?”太后忽地问起。
穆皇后是皇帝亲定,太后没有插手。对于这位皇后,太后既不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厌恶,素日里不过晾着。好在这位皇后也是省事,讨不了太后欢心,也讨不了皇帝欢心,竟也我行我素地过了下去。
以她的出身,大体上总出不了错。只要穆家不给她生事,皇家就当是供个菩萨,物质上总不至于亏了她。
只是青春正好的年岁,这样形神如枯木,多少让人唏嘘。
琥珀中规中矩应道:“皇后贞静,是陛下的福气。”
“是啊。”太后突兀地笑了一声。从陆皇后到穆皇后,皇儿倒是挑了个不多事的。从前先帝的于皇后也不多事。
从凝阴阁绕过去就是润景殿,再过去长亭,华音殿,兰池……不知不觉走出老长一段路,琥珀提醒道:“太后,前头是式乾殿了。”
太后又怔了怔,在风里站了片刻,琥珀给她披上披风,铅灰色的风吹过她的脸,她说:“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回太后的话,琥珀跟着太后,有十三年了。”
太后“哦”了一声,她原是记得的,只是忍不住要问。十三年。先帝驾崩前夕,国事尽托了清河王——其实她后来想过,如果不是当时先帝病来得急,周肇征蜀未归,兴许还轮不到清河王。
那后来……也就轮不到她了。
先帝那头咽气,周氏这头就满宫搜她,她躲在掖庭里,大气也不敢出。死了好几个宫人。哪条路不是血染红。那些拥她上位的人,就一定怀了什么好心么,也不见得。无非怕外戚坐大,不好收拾。
——要论外戚跋扈,她姚家如何及得上周家。她又用了几个私人——太后自觉把始平王一家归入到宗室当中,并不算在外戚里。
想到周氏的手段……太后不知不觉打了个寒战。周氏进宫的时候,周家未起,于皇后还坐得稳稳的,膝下亦有嫡子。
皇儿……皇儿是心大了,见识却又短了。他知道什么,他知道他娘捱过多少日子才有的今天么。
灰影出了式乾殿,借着暮色一溜儿小跑,猛地就要斜穿过去,忽然耳朵一痛,人生生被提了起来,紧接着一声大喝:“站住!”
那灰影抬头来,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幺儿,生平哪里见过什么大人物,登时慌了个手足无措,开口也结结巴巴,半天没说个子丑寅卯出来。琥珀不耐烦,直接训道:“见了太后,还不跪下?”
小幺儿“扑通”跪了下去,乱七八糟地磕头喊:“太太太……太后万安。”
太后这才回过神来,定定瞅了他一会儿。小幺儿半晌没听见叫起,又抬头来觑了一眼,吓!小脸都煞白了。
“太后?”琥珀也察觉到不对劲,喊了一声。
“搜搜他身上……”太后轻飘飘抛下一句,却自顾自往前去了。琥珀跟之不及,只得把气都撒在小幺儿身上:“起来!”
太后并不知道会搜出什么,或者到这时候,搜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她跨进式乾殿里,耳边是一声一声的通报:“太后——驾到——太后——驾到——”就如同寺里的钟声迢递。
脚步却是轻的,皇帝并没有迎出来,迎出来的是满脸惶恐的玉贵人。
“圣人呢?”太后问。
“圣……圣人在书房。”玉贵人战战兢兢地说。
太后往前走。
“太……太后!”玉贵人叫了一声。
“什么事?”太后问。
“妾、妾身谢过太后赏……”玉贵人结结巴巴地说。
太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脚下不停。
“太后!”玉贵人又叫了一声。这次太后没有应,脚步一转,已经向着皇帝书房去了。玉贵人腿一软,几乎是瘫倒在地。她今儿不过才和皇帝提了声太后,尚未说到赏赐,皇帝脸色就极之不好看。
想到太后的雷霆之威,玉贵人挣扎着起来,又摔了下去,一咬牙,再爬了起来——可恨这不是在凝阴阁,她总共就带了一个宫人过来,如今还留在里头呢。式乾殿的宫人,眼睛可都长在额头上。
好容易捱到书房门口,就听见太后不阴不阳地问:“陛下在写什么?”
“皇儿深感心浮气躁,正在抄《莲华经》。”
“……此经能救一切众生者;此经能令一切众生离诸苦恼;此经能大饶益一切众生,充满其愿,如清凉池能满一切诸渴乏者。如寒者得火,如裸者得衣,如商人得主,如子得母……如渡得船……”
太后目光落在“如子得母”上,稍稍一偏,看到案头的梅花糕。
“皇儿抄完了这经,要供到佛前去么?”太后问。
“正是。”
太后沉默了片刻,目光不知怎地又飘了一下,却笑道:“永宁寺如今佛法昌盛——”
“孩儿福薄,不敢有劳永宁寺大师!”
太后迟迟“哦”了一声。
“母后这个时候来式乾殿,可有什么训示?”皇帝问。
太后再迟疑了一下,说道:“哪里就说得到训示了——无非是天凉了,过来看看奴才们有没有尽心,该添减的衣裳、被褥,陛下便虔心向佛,也不可熬到太晚,过了酉时,就不要再进食,免得睡不安稳……”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了案头的梅花糕上,是玉贵人给带来的,母后不喜欢玉贵人,并不因为她做错了什么,就因为她长得像小玉儿。
皇帝冷笑了一声。
但凡他喜欢的,他母后就不喜欢,可怜这个丫头,连一盒梅花糕尝了好,都舍不得吃完了,巴巴儿给他送过来。这东西隔夜就硬了,还能吃么。
太后出了式乾殿,小幺儿还跪在那里,太后看了他一眼,琥珀说:“禀太后,并没有……搜出什么。”
太后“嗯”了一声,其实比起圣旨,还是口谕更好。这么个年纪的小幺儿,也不像是识字的,要能中规中矩背几句圣人之言,也由不得人不信。不然皇儿派他出来做什么,他又为什么一见了自己,撒腿就跑?
那小幺儿全然不知道眼前的贵人心里起了这许多波澜,犹自心心念念地想,今儿倒霉,赶不上赌场开局了。
风又紧了一紧。
太后吩咐道:“琥珀你守在这里,再有人出来,就封了式乾殿。”
琥珀微微张嘴,却应道:“是,太后。”
“着人来报我。”
“是,太后。”
再有人出来……到再有人出来,就该是来报死信了,太后淡淡地想,这孩子,自找的死路……不知道淑景宫里那位怎么样了。
王太医垂手立在殿下,十分为难地道:“李贵嫔身子是强健,但是催产……催产可伤身。”他心里也知道那位李贵嫔家里已经没人了,太后不会留着她,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但是话总要说在前头。
“那孩子呢?”
“……孩子怕也弱。”王太医说。
“能活么?”
“七月活,八月死……如今还没到八月。”
“那就催吧。”
皇帝元祎钦死在正始六年十一月十九日戌时一刻,式乾殿里慌慌张张往外找太医被琥珀拦下,太后再来,就只看到他摇摇晃晃地倒下去,同时倒下的还有玉贵人——当然,没有人会在乎她了。
萧阮赶回洛阳,在除夕之夜。
雨一直下到除夕,他远归而来,进府的时候带了北地风霜,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白茫茫的。屋里却点了灯,灯不算太亮,但是一直亮着。萧阮推门,苏卿染手拢着袖子歪在火盆边上,盆里暗红色的火。
人进门带起的风惊醒了她,她抬头的时候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半醒非醒,像是蒙了薄薄一层雾气。
让萧阮想起数年前他们过江的时候,那也是冬天,江南的冬雨跟着他们的足迹,从金陵一直跟到长江,江上结了薄冰,冰上覆雪,却不能纵马而过。还是须得坐船,又不似春秋,船能顺风顺水而下。
苏卿染冷得脸都发紫了,也没有火,也不敢生火,就着雪嚼几把干粮,他把她的手暖在胸口,那像是冰,慢慢化开来。
金陵的冬天……简直比洛阳还冷,萧阮抖了抖羽篷,跺着脚问:“怎么还没睡?”
“等殿下呢。”她说。算着时辰,该是这晚到。起身取衣裳。这么晚了,婢子都打发了去歇了。横竖除夕是要守夜。
苏卿染的手如今倒是暖和,擦过他的面颊,那暖意一丝一丝的。他其实是许久没有见过她了,差不多有年余罢,自西山下来,他匆匆去了青州,再回来,她就已经在家庙里,陪着母亲念佛诵经。
他与她说过不必如此——从西山回城就与她说过,华阳当时……不过是为了赶她走,免得露出破绽。但是苏卿染说:“有些话,华阳公主说得也不算错。”是她想回金陵——比他更想。
“……但是有些事,还是须得我自个儿想明白。”她说。
那如今,是想明白了么?萧阮想。
脱掉湿透的斗篷,硬得硌脚的靴子,换上轻软的睡袍,散了头发。苏卿染把火挑旺,金狻猊里的沉水香也慢慢透出来,萧阮忍不住轻舒了口气,和云朔的日子比起来,这暖香真真教人筋骨酥软。
“家里一切都好?”他问。
“都好。”苏卿染说。连她在内不过四口之家,金银财帛尽有,她手下,哪个奴才敢不服管?两个主母——王夫人镇日念佛,彭城长公主交游广阔,又喜欢出门,横竖碰不到面,能有什么不好。
萧阮怜惜地看着她的背脊,绷得太紧了,阿染总是绷得太紧,紧到他想喘口气……都觉得奢侈。
家常总是说不下去,亦无须他操心,萧阮想一想,说道:“听说陛下……”
苏卿染点了点头。
到底还是惊了一下。
消息是早就收到了,元祎晦被斩首——那倒不是他的意思,他不想把皇帝得罪死了。也一早就知道元祎晦兄弟的来意,如果叛乱已平,他想要的人马到手,他是不介意把兵权给他们。
如此,待大军回朝,逼太后归政,这些年他在皇帝跟前,也并非没有香火情——皇帝再对南用兵,也不能不用他。
可惜元祎修坏事,元祎晦为了给弟弟补篓子,不得不提前动手,惹反了云朔来投诚的镇将。
到这时候,为了稳定军心,是不杀也得杀了。当然最后动手的也不是他,借了一把刀:是元祎晦的老丈人——那个成天笑呵呵的家伙,素日只觉风度极好,不想心狠手辣。
斩了元祎晦,元祎修营也不回撒腿就跑,手下追了一天一夜——天知道他们有没有尽力,总之他哥是被他坑死了。
他也想过,元祎晦这回夺兵失败,消息传回到洛阳,朝中定然会大变。但是在他看来,大变破天,也不过是太后软禁皇帝而已。剩下的就拼命了——如果皇帝能活得比太后久,还是有希望的。
结果——
他从前觉得,叔父为了皇位不顾手足,已经是禽兽所为。到这时候方才知道,他叔父已经是天底下一等一心慈手软的人了:竟然顾及舆论没有杀他。他也是到这时候方才真真对他的那个名义上的学生生出怜悯来。
想他死的时候该是何等不甘,何等怨恨。落地就是储君,当时千种贵重,万般珍爱,及至冲龄登基,却做了一辈子傀儡。也并非不懂谋定后动,也并不是不能忍,也不是没有接近过成功——却到底一败涂地。
错在哪里?
大约就错在不敢当。未必他就还念着母子情,到这一步,都能想到调兵勤王了,还有多少母子情分,无非是,不敢当……“不孝”之名。一个人要成事,多少要背上罪名,背上罪孽,背上血债。
千古未有之罪又如何。
他不敢,太后敢,他就输了。有人输了江山还有命,但是他的命……既得之于她,失之于她,这样想,大抵也可无恨。
“我这里得到消息,”苏卿染说,“元祎修过了长江。”
“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萧阮嗤笑一声,却见苏卿染神色有异,不由惊道,“难道叔父——”
“我没有见过元祎修,从得来的消息看,这人胆子奇大,口气也大。”苏卿染说,“陛下大约是看中了他的胆识。”
萧阮:……
他知道她这时候说的陛下是指他的叔父萧永明。
“倒让皇叔挑了个好时候。”萧阮略一思忖,说道。他才从朔州退下来,始平王北上,如今青州就只剩了陆家军。陆俨这年余经营青州还算得力,但是兵力有不足;却巧元祎修深知云朔战乱,北军疲惫。
换了他在叔父的位置上也该趁火打劫。要知道眼下燕朝是既要防着柔然,又要收拾云朔一摊子乱——被元祎晦兄弟这么一搅,多少人降而复叛,这都第二回了,也算是驾轻就熟……没准连旗子都不用新制——两线作战都已经是大忌,哪里还应付得了第三方。就不说攘外需先安内了。
燕朝全力向北,长江一线原本就空虚。
这些年大兴佛寺,内库也被掏了个七七八八。打战要钱,多线开战那是个死要钱。无论太后在位还是皇帝上位,都得焦头烂额,太后欠了名分,皇帝缺了实权,两宫掣肘……除非天纵之才。
又问:“皇叔派了谁为将?”
“安业。”苏卿染说。
萧阮:……
“他不是个棋侍么?”饶是萧阮的记性,也费了好些时候才想起这个名字。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就是个棋待诏。要说过人之处,大约是精力充沛。能与叔父下棋到旗鼓相当,他算是一个。
是这些年长进了,还是叔父抬举?没听过他的战绩啊,萧阮想了想,问:“领军多少?”
“七千。”
萧阮干咳一声,摇头道:“看来皇叔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只是骚扰一下。
这就是叔父的不对了,不出手也就罢了,出手就该大方些,这畏畏缩缩,前怕狼后怕虎的,到底误事。他这个叔父,内政理得是不错的,如今南朝富庶,不亚于北朝,但说到兵事……就差了魄力。
蜀中算什么,中原才是根本。
不趁着如今燕朝内忧外困,自顾不暇,至少拿下二三十个州,待来日恢复了元气,又哪里还有北伐的机会。
不过话说回来,人少,可以打元祎修的旗号,算是他北朝宗室内乱,元家家务事,各州府可择善而从;这要人多了,明摆元祎修就是傀儡,就是外敌入侵,敢放他入关就是叛国——那性质又不一样了。
“殿下怎么打算?”苏卿染不置可否,只问。
萧阮沉默了片刻:“云朔虽然乱,始平王还是收拾得下来。”不说战功,光身份上的优势,始平王胜过他太多。
“难道殿下此去,就全无收获么?”
萧阮看了她一眼,说道:“十六郎在河北收了一些人……是可以跟我南下。”
“我有一个想法。”苏卿染忽道。
“嗯?”
“如果放元祎修北来……”苏卿染说道,“如今洛阳城里,对陛下的死有疑虑的,也不止一个两个。虽然始平王世子手上有羽林卫,城中压制得住,但是如果消息放出城去——我是说,传到青州去……”
萧阮脸色略变:弑君、杀子,洛阳城里固然压制得住,但是传扬出去,足以瓦解大多数人的斗志——谁能容她?当初吕后何以倒台——难道不是因为汉惠帝的死吗?吕后可还没有亲手杀死汉惠帝。
“给我地图!”
地图迅速被展开。萧阮跟着始平王驻守过青州,对洛阳到青州一带水文地理、城池兵力心中有数,这时候信手蘸茶,在地图上点出几个位置来,说道:“……绕开这几座城,就不需要打太多硬仗……”
譬如当初汉高祖进关,论兵力,汉王如何及得上西楚霸王,却比霸王早一步,无他,避开了秦军主力而已。
“安业这人我见过,”苏卿染接口道,“是个聪明人。擅棋者多长于谋算……可惜了人少。”说到这里,苏卿染也没忍住遗憾。七千人,从青州到洛阳一路折损,能存下五千余众,已经是神勇。
萧阮却笑道:“倘若人多,那必然会委之以亲信宗室,又哪里有我的机会。”
又说道:“便是到了洛阳城下,也进不了城——洛阳坚城,自古以来,少有从外攻破。如今城里的兵力又泰半握在始平王世子手里。始平王世子年纪虽轻,却是沙场老将,不容易出大的纰漏。”
苏卿染应了一声,洛阳大致的城防图她也看过,只要中规中矩,稳打稳扎布防,要攻破是不容易的。
何况始平王听闻洛阳被围,就算战事不容他亲自回师,遣一偏将勤王却是不难。
七千人,把洛阳围上都做不到,何况里外交攻。
她低头寻思半晌,忽道:“如果杀了他呢?”
“什么?”萧阮脱口问。
“杀了元昭熙。”苏卿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