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半个月, 萧砺领了九月的俸禄,果然交在杨萱手里。
很平常的青色荷包, 掂着还挺沉手。
杨萱打开一瞧,竟然有两只十两的银元宝,两块零碎银子和一把铜钱, 不由诧异,“大人是什么官职, 月俸这么多?”
萧砺将腰牌掏出来给她看。
腰牌寸许见方,乃黄铜所制,稍稍有些沉手。正面刻着“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 背面刻着“镇抚司百户”字样,另外还写了他的大名——萧砺。
杨萱记得从观枫寺回来那次遇到他,他才是校尉,佩木制腰牌,没有名讳。
这几年工夫,竟然升到百户了。
百户就可以世袭。
杨萱抬手轻轻抚过他的名字,将腰牌还给他。
萧砺解释道:“我每月俸禄差不多八两,如果出京办差, 每天另有车马费和饭食费, 这次去大同将近一年,就多了这些补贴。”
杨萱数了数,记下个数目字, “说好了, 我只是替大人收着, 我可没那本事管家。”
萧砺笑笑,仍然取出那块木头就着烛光“吭哧吭哧”刻,一边问道:“萱萱打算买宅子吗?”
杨萱“嗯”一声,“想买个大点的,两进或者三进的院子,最好带个后花园,挖口水塘养一池莲花……种菜也成。以前让松枝打听过,好地方的就太贵了,偏远些的不想去,我还是喜欢住在这附近。”
想起之前大舅母在黄华坊买的那处宅子,宽敞的大四进,带着大大的花园子,布置得清雅舒适。
可惜,才住了不到两年。
也不知最后便宜了哪户人家。
萧砺看到杨萱脸上转瞬即逝的向往,轻声道:“我这次差事办得还行,上峰已上奏折替我们几人请封,往年要么是升职要么是赏银子。如果不升职,我估摸着至少会有一千多两银子的赏赐,回头等我瞧瞧这周遭有没有合适的,咱们买处大房子住。”
“别,”杨萱连忙劝阻,“还是升职好。银子可以赚,可升职的机会却不一定随时有。大人这次能升千户吗?”
萧砺笑道:“没那么快,可能是双百户或者代千户,就是先许个空头职缺,等几时有千户调离或者升迁,再顶上去。”
“那也成,”杨萱很认真地说,“先候着,过两年升到千户,再然后升到指挥使。当上指挥使就能穿大红官服了吧?我听说还有御赐的飞鱼服和麒麟服。”
前世她见过萧砺穿飞鱼服,可因为是大雨天,又被他凌厉的气势骇着,根本没敢瞧他的面貌长相。
只记得,泥泞的雨水中,大红色飞鱼服的一角,显得格外刺目。
这世,她还不曾见他穿过大红色衣裳。
有点想看。
也想知道今世的他,若是穿着官服在他面前,气势会更凌厉还是会柔和些。
不由地将视线挺在萧砺棱角分明的脸庞上。
萧砺抬眸,对上杨萱的目光,黑亮的眼眸里溢出令人心折的温柔,“我听萱萱的,挣一件大红官服穿着。飞鱼服倒是不拘于官职,若是圣颜大悦,便是千户百户也能得蒙赏赐。”一边说着话,手上动作却是不停。
杨萱隐约看出轮廓,凑上前问道:“是刻的梳子?”
萧砺点点头,“到明年你就十五了,给你梳头发用。你是哪天生辰?”
“不告诉你,”杨萱瞪他两眼,抱怨道:“我跟范公公同天生辰,每年我都送他贺礼,他从不回礼。”
萧砺一听便明白,启唇浅笑,“我替义父补给你,也把我的补上。”
杨萱嘟着嘴,“不要,都是提前送,哪里有补过的道理……大人是几时生日?”
萧砺放下刻刀,拿过杨萱适才用的纸笔,因见砚台里残墨已干,倒了少许茶水进去晕开,提笔在纸上写下几排字,吹得墨干,递给杨萱,“记仔细了。”
上面写着:萧砺,江西婺源人,乙申年冬月初八出生。
杨萱默默算一下,乙申年是属猴,今年应该二十一岁,果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
她不能总是这么耽误他。
可是,每每想到他可能会娶别人为妻,心里都好像扎了无数把刀子,痛得难受。
萧砺看她盯着纸发呆,只当她算不出来,笑道:“我比你足足大了七岁,还不能管教你?”
杨萱没心思接话,呆呆站了会儿,鼓足勇气开口道:“大人打算几时成亲?”
萧砺微愣,亲昵地触一下杨萱脸颊,又极快地缩回手,“问这个干什么?”
杨萱低声道:“我不想嫁人,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的。”
萧砺看着她,唇角带着别有意味的笑,“这些不该你操心,有我呢,别想那么多,太早成亲不好,总得等你满了孝期……天不早了,你快去睡吧。”
显然,是把杨萱的话听岔了,还以为她着急嫁人。
杨萱闹了个大乌龙,羞得满脸通红,再没有勇气开口解释,匆匆走进东次间,连灯都没点,摸着黑,一头扎到床上,重重出了口粗气。
听着外面萧砺的脚步声,自欺欺人地想,守孝三年,二十七个月可以除服,总还有一年半的时间能够跟萧砺在一起。
实在不行,等他定下亲事,她就搬出去。
眼不见心不烦。
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子,才阖上眼。
再过十几日,京都便落了雪。
杨萱终于来了癸水。
前世她是满十三那年来的,这一世不知为什么,直到十四岁才来。
因为有了前世的经验,她并不惊慌,只是不方便出门,也不能动手洗菜淘米。
自然也没法去醉墨斋对账,便假借怕冷委托给萧砺。
直到黄昏,萧砺顶着满头风雪回来,四下打量眼,没见到杨萱,遂问春桃:“姑娘呢?”
他本长得高大,又生就一幅凶相,平常有杨萱在,春桃极少上前搭话,没觉出如何,此时见萧砺冷着脸站在自己面前,春桃从心里发怵,忙应道:“姑娘不舒服,在屋里。”
萧砺又问:“哪里不舒服,请过郎中没有?”
哪里有来了小日子请郎中的?
而且这话又不好对一个大男人说。
春桃支支吾吾道:“没哪里,不用请。”
萧砺“哼”一声,掉头往东次间走,走过两步,又凑在火盆前烤了烤手,去掉身上寒气,这才敲响东次间的门。
杨萱合衣靠在迎枕上,读一本跟李山借来的游记,听到敲门声正要下床,萧砺已大步进来,伸手探探她额角,“春桃说你不舒服,怎么了,要不要请郎中来瞧瞧?”
杨萱红着脸摇头,“没事儿,不用,大人去过铺子了?”
萧砺试着她额头不热,看她气色也还好,不像有病的样子,想一想也便明白,出去倒了杯热茶,“喝杯茶暖一暖。”
杨萱怕入厕不敢多喝,就着他的手浅浅地抿了两口。
萧砺就着她的残茶喝完,续道: “去过了,罗掌柜账目记得细,算了好一阵子才算明白。这个月净利九十八两多,不如上月好。”
杨萱解释道:“平常一个月也就百来两银子的利,这会儿天冷了,大家不爱出门,自然卖得少。腊月也少,开春之后就多起来了。”
萧砺点点头,“不过你那间小小的铺子,每月能赚这么多银子也不少了。”从怀里掏出张纸递给杨萱,“今天发了赏赐,黄金百两,我折换成银子了。”
杨萱打开一看,是四海钱庄通存通兑的银票,写着一千两整。
不由急了,“先前说好了不要银子,要升职的?你怎么变了主意。”
萧砺笑道:“没变,本应是赏赐三百两金子,因为我要攒着军功,就只给了一百两。”
杨萱舒口气,低声道:“不用贪图眼前小利,就当作两千两银子疏通路子了,大人升职后,发财的路子自然也就多了。”
萧砺捉住她的手拢在掌心里,轻轻地握住,笑道:“我比萱萱大七岁,还能不懂这个道理?你放心吧……对了,我今儿碰到大哥,他有句话带给你,小沟沿臭水河那边的地是要用来盖典房,也有铺子往外发卖,价格都极便宜,要是你手里有闲钱,可以买几间铺子,或者买一排典房。”
杨萱在醉墨斋压着约莫二千两银子的本钱,给松枝和文竹置办那处宅院花了两百两,又另外许给他们五十两整修房屋添置家具,现在她手头差不多仍有两千两银子的活钱。
而且,还有萧砺的一千两银票。
如果话从程峪口中说出来,十有八~九是准的。
杨萱颇为心动,问萧砺道:“大人觉得呢?不知道那边铺子多少钱,如果能看看就好了。”
萧砺道:“小沟沿那边一大片地,价格各不一样,你要想去的话,过两天你病好了,咱们一起去看下。”
杨萱应声好,又想起萧砺生辰来,笑问:“大人快过生日了,想要什么贺礼?”
萧砺再握一下她的手,“萱萱有这份心,我已经很知足,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是真的知足。
他身上穿的衣裳,脚上穿的袜子都是杨萱做的,每天早上杨萱会送他到家门口,夜里吃过饭他们在厅堂说上好一阵子话才各自安歇。
在萧砺心里,除了没有一纸婚书,不曾有过夫妻敦伦之外,杨萱就跟他的妻一样。
有她在身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两人商议定,三天后,在清和楼跟程峪碰了面。
不巧得是,夏怀宁竟然也在。
穿件略有些皱的袍子,神情很是憔悴。
自打转世重生,杨萱还不曾见到夏怀宁这般消沉过,虽有些诧异,却并没在意,只当作没瞧见他,径自跟在萧砺身后往程峪那桌走去。
三人坐定,要了茶水。
夏怀宁却起身朝杨萱走过去,先客气朝程峪跟萧砺拱拱手,又对杨萱道:“萱娘,想必你还不知道吧,我有了孩子,九月初三生的,小名叫做瑞哥儿。你说,给他取个大名就叫夏瑞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