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娘知道陈文正在试探她。并且朱文康送来的信明显不止一页,因为她看到了信纸上还沾了别的纸页上的墨迹,应该是与眼前这一页一起折叠的。
“朱家掌门人的玉戒,曾经是朱文康与我的订婚的信物,是我退婚时拿回去的。”陈秋娘很平静地说。
“这——,那么这玉戒是专门给你看的?”陈文正脸上很是惊讶。
陈秋娘扯出一个笑,说:“大哥何必如此呢。朱文康送来这些,指名道姓送给你,必然是告诉过你这玉戒是给我看的,说我看了就明白了,对吧?”
“我。”陈文正被看穿,脸上一阵阵的尴尬之色,连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陈秋娘依旧是淡淡的语气,说:“其实还有一页信纸吧。”
“嗯,在这里。”陈文正一边回答,一边就快速从衣袖里拿出来,像是那信纸会烫手似的。
陈秋娘摆摆手,说:“不必看了,如今这形势,你是这饭店的掌门人,你看着办吧。”
“丹枫,是大哥不好,不应该做这种小肚鸡肠的事。你别这样,好么?”陈文正语气软下来。
陈秋娘垂了眸,说:“大哥,不是我不管,是如今我们明里是没靠山的,他们定然是查清楚了江航只是江航个人的行为,并没有张家的介入,所以,这么个聚宝盆,凭朱家的作风,怎么可能放过?何况,他们这么久才出现,就是做了完全的准备而来,目的不是成为我们的合作者,而是想控制我们,最终将我们吞并。”
“唉。”陈文正叹息一声,有些自言自语地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先不要想了,你就按照规定约见他们,听听他们的条件再说吧。”陈秋娘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
“他们指名道姓说,明日午后,上门拜访你和我。你——,需要回避么?”陈文正连忙问。
“人家戒指都送上门了,我有的选择?”陈秋娘自嘲一笑,随即折扇一开,说,“累死了,还是去睡觉吧。明日事,明日再。”
陈文正还想说什么,陈秋娘却不再管了,只想立刻躺到床上睡一觉,然后明天便是新的一天,要重新规划人生。
她快步回了屋,打热水泡了脚,尔后洗漱一番,便死狗一样躺倒床上,一动不动。
她今天真的是很累了。不仅仅因为赶路回柳村然后又回来去豪门盛宴上班的身体累,更重要的是她得知了自己的复杂身世。
花蕊夫人的女儿!以前与戴元庆说起花蕊夫人时,戴元庆说那女子美得没边了。如今,她却就成了这个女子的女儿,也是美得没边了,才九岁,这粗布衣衫、面黄肌瘦就已看出美人端倪,男装一穿,便是女子争相要看的翩翩贵公子。
可是这个身份很棘手啊。后蜀已经灭了,花蕊夫人已被宋军带到了汴京,按照历史,她正在赵匡胤兄弟的夹缝中努力求生,并且好像也蹦跶不了多久了。历史上说她深得赵匡胤喜爱,但由于涉及太子人选,触犯赵光义的利益,被赵光义射杀。
这是一个绝世美女,是前朝后妃,现任帝王的宠妃。因为美得没有边了,记得她那张脸的人就太多,而陈秋娘作为她的女儿跟她必定很相似,不然罗皓不会看到她就惊讶得不得了。还有那王娘子以及追杀张赐的黑衣人,似乎看到她的刹那都有些反常的表现。
起初她不明白,如今,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就明白 那些人必然是怀疑她跟花蕊夫人有关。只是现在那些人应该还不能百分百确定。
不过,有陈全忠在,那些人若要确定也就是抬抬腿的事。
后蜀亡国后,赵匡胤曾下令后蜀皇族必须迁往汴京,违者为抗旨,斩立决。陈秋娘记得历史上有这一条。而今,她是花蕊夫人的女儿,无论是不是孟昶的女儿,她都得沾上抗旨的罪名。
“那么,可以威胁我的人太多了。”陈秋娘不由得自语,顿时觉得前路黑了一大片。她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的处境如此艰难。
这一晚,她累得很,却睡意全无,辗转反侧到天明。天微亮,她就把选拔的好厨师都叫了来,说让他们这一阵子跟方大厨学习传统菜肴,每天酉时一刻,她会准时过去教他们一些东西即可。若有别的心得体会,可以到后宅来找她讨论。她前阵子累得太凶,身子有些不适合。
众人应了声,她便让陈默、周铭、李恺三人留下来,交代了他们三人一些事。其中主要是方老先生年事已高,来传授厨艺着实不易,要他们三人全权组织,虚心学习,尊敬方老先生,不能让人受累。
三人满口答应,但在陈秋娘让他们退下时,陈默忽然问:“江公子是不是遇见什么事了?”
陈秋娘一愣,抬眸审视他们。陈默面色无波,很平静地说:“我们三人的理想是为了厨艺,成为名厨,另一方面来这里,也是受了大当家所托,必要时候,保护江公子。若公子是遇见什么棘手的事,尽管吩咐。”
“是的。我们下山时,大当家再三交代,说公子乃人中龙凤,即便尽力掩饰,亦不可能掩其光芒,其间必定会遇见不少的凶险,要我们三人在此,竭力保护协助公子的。”周铭补充。
三人站得笔直,就那么与陈秋娘对视,仿若士兵等待将军的命令,似乎她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从罗皓第一次见到陈秋娘的表现来看,他认识花蕊夫人,而且应该还很熟识,毕竟他曾是成都府护卫队长之一,可以出入宫闱。要不然,他那种位置的人不至于见到她时,大惊失色。如今,罗皓将这三人派到这里保护她。那么,从表面上,罗皓应该不是敌人。
但谁又说得清楚呢?现在每一个可能知道她身世的人,都应该要防着。所以,她轻轻一笑,说:“大当家真是太仗义了。若有机会,得向他当面道谢。”
“大当家说了,公子于竹溪山有大恩,竹溪山所有的人都会铭记于心的。这点小事,何足挂齿。”李恺拱手道。
“你们太客气了。”陈秋娘说着站起身来,伸手打开一扇窗户,瞧着满院细碎金黄的日光,说,“我没什么事,只是这一阵子太忙,累得慌,想休息一阵子罢了。你们若真想帮我,就认真学习,撑起豪门盛宴那边的大梁,等过一阵子,再招聘厨者,就要你们几个去授徒了。以后,全国各地有了分店,你们可能一年都要在出差的路上,检查各大分店了。”
“我们一定竭尽所能。只是怕天赋不足,辜负公子厚爱。”三人异口同声。
陈秋娘挥挥手,说:“套话不要多说了。我相信我的眼光,你们也要相信自己的实力,尽心学习,不要害怕,不要畏首畏尾,这世上不同味的搭配会出无穷的变化,不同的工序、不同的刀工、不同的火候都能造就各种美味,你们要善于发现。”
“谨遵教诲。”三人向陈秋娘鞠躬。
她摆了摆手,示意三人下去。尔后,就让小青帮她取来了笔墨纸砚,开始写讲课内容。从味觉的变化,火候的掌控,刀工的练习,滋味的搭配,食物的储存、食材器具的选择等,她都一一列出。
这边厢才写了五次讲课的内容,陈文正就急匆匆从推门进来,说:“丹枫,朱家来人了,在好梦盛宴,点名要你做主厨。”
“哦。”陈秋娘站起身,将晾干的课程折叠起来,盖上墨盘,说,“那就走一趟吧。”
豪门盛宴二楼临溪的大包间兰溪苑,几盆兰花正幽然盛放,满室盈香,六扇山水写意的屏风隔出多层的空间意境。转过屏风,正是包间的外间,大片的竹榻前置放了黒木的茶几,白瓷杯子,身着工作服的服务员正跪坐煮茶。那主位之上,正是一袭白衣长袍的朱文康,斜靠在软垫之上,而右手边的位置,侧身对着陈秋娘的是一袭玄色衣衫的念奴,头发只是随意地用红色发带束了几缕容易垂落的在脑后。
朱文康看到陈秋娘进来,脸上露出玩味的笑,略略眯起了眼,像是一只打望猎物的猛虎,仿若下一刻就会一跃而起,扑过狠狠咬人。
“朱公子,这便是我表弟江丹枫。”陈文正不卑不亢,语气拿捏得当。
“是么?”朱文康一脸笑意,轻描淡写地扫了陈文正一眼。
“正是。他也是豪门盛宴目前的厨师指导。”陈文正又介绍。
朱文康这才坐正了身子,说:“早听闻江公子名气,没想到这么年轻,就对厨艺有这么高的领悟。真让朱某佩服。”
“朱公子过奖,我父辈皆喜欢吃食,各方搜罗,先前家里厨子不少,耳濡目染,便处处都讲究了,对于吃食窥得一二精髓。如今家道中落,便在我表哥店里装模作样做个厨师指导,混两口饭吃而已。”陈秋娘举止得体,神色平静,就像是从没有见过朱文康似的。
“江公子过谦了。不过,江公子难道忘记我们曾见过么?”朱文康玩味地说。
陈秋娘一脸惊讶地“哦”了一声, 问:“真的?我这人记性向来不太好,对于印象不深刻的事或者人,我总是记不得的。”
“那么柴瑜的死活呢?”朱文康忽然怪笑两声。
陈秋娘的心一沉,他拿柴瑜来威胁她,想必当初柴瑜放火带她走的事,这人全知道了。她早听闻朱家人行事诡秘狠毒,如今柴瑜落在他手上,即便还有命在,也定然是受尽折磨。
那个少年身世坎坷,因她又多次陷入险境。陈秋娘只觉得心里细细密密的疼,然而这种时候,却需要保持冷静,千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烦乱。朱文康这样说,原本就是想要扰乱她的心神,扼住她的软弱,将她彻底击溃。
不能乱,不能露出一丝的颓势。一旦乱,一旦颓势,就意味着她输了。若是她输了,柴瑜的性命也会不保。
“柴瑜是何人?”陈秋娘面不改色,语气亦平静,就像是从不曾认识柴瑜似的。
朱文康唇边露出玩味儿的笑,也不继续说,只是对旁边的念奴无限细声低语地说:“念奴,既然豪门夜宴的首席厨师指导来了,你就瞧瞧想吃些什么吧。”
陈秋娘知道朱文康说了一句柴瑜的事,立马就打住不说,这是想给她的心理造成压力,让她自乱阵脚。
千万不能乱。陈秋娘再一次告诫自己。随即便折扇一合,敲打在手上,与此同时喊了一声:“翠花,上菜谱给两位爷瞧瞧。”
那门外专门捧菜谱的服务员便低头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将厚厚的几本菜谱放到了朱文康与念奴手上,柔声说:“请两位爷过目。”
“嗯。”朱文康接了菜谱,示意翠花退下。
那翠花亦是通透之人,立马就退到了屏风之后。朱文康与念奴两人就开始翻开菜谱。这豪门盛宴的菜谱都是陈秋娘撰写、陈文正誊写、亲笔画的工笔画,做工可谓十分的精巧。
“配图精致,想必是出自陈掌柜之手,这小楷亦漂亮,看起来还是陈掌柜的手笔。只不过,菜谱配图、还配了主要介绍与功用,我家走南闯北,这倒是头一遭见着。看来陈掌柜这豪门盛宴倒确实做得够档次。”朱文康随意翻看了菜谱,做了几句点评,就将菜谱搁到茶几上,对陈秋娘说:“选菜之事,就让念奴去吧。我的口味,他知道。”
“行,翠花,来带念公子到选菜房去,好生伺候,将菜定下来,再来报给我。”陈秋娘朗声喊道。
等在屏风后的翠花立刻就踩着小碎步跑出来,对念奴九十度鞠躬,说:“念公子,请随我来。”
那念奴悠闲起身,理了理玄色长袍,便跟了翠花往外走,经过陈秋娘身边时,他扫了陈秋娘一眼,唇边挂了幸灾乐祸的浅笑,像是捕猎之人看着笼中猎物时那种笑。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