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娘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出心中的疑问。她也没觉得陈柳氏一定会告诉她,但对于善于察言观色的她来说,只要抛出这个问题,看看陈柳氏的反应就能得到答案了。
果然,陈柳氏一听陈秋娘问出这句,脸上全是掩饰不住的惊讶,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刷白,问了一句:“谁乱嚼的舌根?”
陈秋娘看她这反应,便知道这具躯体的老娘还真的是花蕊夫人费贵妃,至于老爹是不是孟昶,这个就不敢确定了。
“奶奶,你真觉得有人在乱嚼舌根么?”陈秋娘叹息一声,只觉得陈柳氏迂腐得毫无用处。
陈柳氏紧紧抿着唇,不答话,低着头,一缕白发凌乱地垂落着,一身的破败衣衫,让形容枯槁的她更像是风中的一片枯叶。
陈秋娘看她这样子,料想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便说:“奶奶,你好好歇着吧。我要回六合镇去了。”
“秋娘。”陈柳氏猛然抬头喊了一声,那眼神里有不舍,有祈求,还有说不出来的悲伤。
陈秋娘一怔,只觉得这眼神阴惨惨的渗人。
“我在呢。奶奶。”陈秋娘连忙回答。
陈柳氏动了动嘴唇,说:“谁乱嚼舌根都不要听。你就是我陈家的长孙女,跟别人无关。”
陈秋娘满以为陈柳氏会告诉她事情的真相。比如花蕊夫人为何要将尚在襁褓中的她托付给陈柳氏;陈柳氏又要保守什么秘密,以至于这个份儿上都不肯承认她是费贵妃的女儿;再者,陈全忠一直拿来威胁陈柳氏的,会给陈家带来灭门的事情又是什么。
这些疑问自从竹溪山遭遇之后,就隐约在陈秋娘心中啃啮不止,让她心里难受得很。虽然这些东西看起来对她要过的自由生活的目标并没有多大的阻力。但仔细分析起来,若是她对这些全然不知,很可能遇见花蕊夫人的旧识(敌人或者朋友)而不自知,从而陷入危险之中却丝毫不能觉察。若是知道得详细些,她就会针对可能的危险做别的打算,以便于真正摆脱这些危险。
但是事到如今,这一切都漏洞百出了。陈柳氏的秘密根本没法保守了,她还抵死不说。说实话,陈秋娘面对这样的陈柳氏,真是生气了。
“奶奶,你这是自欺欺人。是个人都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的孙女。稍微一个费贵妃的无数人,看到我这张脸就能知道我的身世,你觉得瞒得过谁?”陈秋娘一字一顿地说。她虽尽力克制,还是不免在言语之间露出微微的怒意,这都火烧眉毛了,这陈柳氏还没点眼力劲,这么死扛着不说。
“胡说,你跟小怜没啥关系,谁跟你说你跟小怜长得像了?”陈柳氏竭力反对。
陈秋娘看得出陈柳氏这就是死扛着否认,其实她的神色已经扛不住了,整个人已经发抖。陈秋娘叹息一声说:“奶奶,我先前就说过了。我们这个家已经支撑不下去了。我必须要去赚钱。这在外面跑,六合镇人来人往,难免不遇见费贵妃的旧识,这旧识是朋友倒好,就怕是仇人——,我可是一点防备都没有。奶奶,你非得看我横尸街头,才肯到我坟头上说么?”
陈柳氏抿了唇,又不说话了。陈秋娘这次回家的目的已经达到,她也不敢继续逼问,毕竟陈柳氏已是风中之烛,指不定这一着急、一气,一口气提不上来,这人就可能去了。所以,她停了片刻,说:“奶奶,那些咱们现在都不说了,你好好歇着,等你想清楚想告诉我了,再说吧。”
“你要干啥?”陈柳氏立刻问,脸上浮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我不干啥。这马车还在外头等,饭店里事多,江公子安排的学习也是紧锣密鼓,一天都不能落下。我这就要去六合镇了。”陈秋娘说,语气尽量显得平和耐心。
“你要走?”陈柳氏直直地盯着陈秋娘。
陈秋娘点点头,说:“是的。马上就动身回六合镇,不然天黑了,山路难走。奶奶好好养着就是,我刚已经跟承哥哥说过了,他会时不时来照看你。诊金我也付了,家里的吃穿用度,我会让四爷爷带回来的,奶奶不要担心。”
陈柳氏一听,便不言语,只是瞧着陈秋娘,浑浊的泪从眼里滚滚而出。本来骨瘦如柴、脸上又千沟万壑的皱纹,如今这一双凹陷在眼眶里的眼珠子滚滚落泪,让人觉得诡异又心酸。不知怎么的,陈秋娘心里有不祥的预感,仿若这一次就要成诀别似的。
“奶奶,过两天我就回来看你。”陈秋娘方才那一点点怒意也消失了,语气平和地说。
“真的?”陈柳氏像个小孩似的。
陈秋娘笑了笑,说:“真的呢。我骗谁也不能骗我奶奶。”
陈柳氏一脸的不舍,却还是看看门外的日头,终于还是说:“你赶快赶路吧,不然天要黑了,刚下过雨,这山路啊,不好走。”
“嗯。”陈秋娘回答了一声,猛然想到陈柳氏这身体不太好,整个人虽然活着,但灵魂像都不在人间了似的,她心里便是一酸,临走时,将陈柳氏抱住,动情地说:“奶奶,蜀国已亡,前尘旧事,就莫要记在心上。从前你抚养我,护着我,以后就把什么都放下,交给我就好。我来保护你,保护我们全家。”
她话语极其轻,生怕太激动惊扰了陈柳氏。陈柳氏却还是激动得颤动了身子,将她搂在怀里,说:“秋娘,你是不是怪我?”
陈秋娘听这一句已然明了陈柳氏承认她是费贵妃的女儿了。也知道陈柳氏这一句话的潜台词还是不肯告诉她一丁点的细节与事情原委。
“奶奶不说,自有原因。不过,我希望能知道,由奶奶亲自告诉我。”陈秋娘还伏在陈柳氏怀里。
陈柳氏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说:“你且去吧。容我想想。说实话,最近几日,总是梦见小怜。”
“嗯。奶奶不要想太多。咱们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你可要养好身子。以后要看我与秋生、秋霞、秋喜、秋双结婚生子,大富大贵呢。”陈秋娘叮嘱。
陈柳氏点头,祖孙俩对视了一眼。陈秋娘这才转身挑帘子出去,而眼前晃动的陈柳氏的脸与眼神,让她一颗心压抑得不得了。于是临行前又交代陈秋生与陈秋霞好好孝顺陈柳氏,看着陈柳氏的情况,若有啥异常立刻去找柳承或者马四爷。
陈秋娘交代完毕,这才上了马车回六合镇。马车进了云来饭店后巷已经入了夜,镇子里已经掌灯。陈秋娘拉起了斗篷下了车,进了陈家宅子。陈夫人早在院里焦急地等待,看到陈秋娘回来,便拉住她说:“你可算是回来了。今天又有人到豪门夜宴订酒席了。文正怕周铭他们做得不够好,急得不得了,都回来瞧几回了,说让你再最后去斟酌斟酌。”
“行呢。”陈秋娘拍了拍陈夫人的手,算是安慰,随后就进屋换了江丹枫的装束出来,对小青说:“小青姐与我前去吧。”
小青一愣,随即也是提了打好的果子酒与陈秋娘一并去了豪门盛宴。豪门盛宴都是包间,装修精细,古玩名画不少,这都是那些所谓的东家贡献出来的。灶台洁净的厨房里,周铭、陈默两人正在做最后的检查,李恺则还在调配一杯桑葚桃子酒。
众人看到陈秋娘,都是恭恭敬敬退到一旁,喊了一声:“江公子好。”
“各位辛苦了。今日是你们第一次没我指导之下单独备宴,想必收获很多,待明日空闲,再来探讨,如今,我且看看,只说缺点便是了。”陈秋娘说着便走到案板边,一道菜,一道菜地品评。
虽然这些菜做得还不够火候,但这短短十几日,他们就能做到这种地步,也算是可造之材。陈秋娘照例是一通表扬,随即便动手做了简单的小蛋糕作为甜品,这才让众人上开胃酒,继而是冷盘和蒸菜,再后来是煮菜、炒菜,最后是汤与甜品。
上完了菜,陈秋娘感觉疲累,便留了小青在那边看情况,自己一个人回了后宅。
谁知她刚一推门,陈文正就急匆匆从书房里大步夸出来,说:“丹枫,你且来,我有事跟你商量。”
陈秋娘一愣,看陈文正的样子,像是出大事了,她便快步跟上去。
“你看。”陈文正搬出一个红木的箱子打开来让陈秋娘看。
那红木箱子里是一箱子的金银,还有一张小楷书信,生宣写就,因为折叠着,所以没有一下子看见内容。
“这是?”陈秋娘抬头看陈文正。她知道虽然饭店生意很好,但因为前期的装修、开业培训等花费较多,根本不可能在短期内聚集这么多的财富。
“有人送来要入股的。”陈文正一脸凝重地说。
“你没有告诉他,我们的入股已经截止,而且外面的股票买卖也全部发售完毕了么?”陈秋娘询问,又瞧了瞧那一箱子金银,简直就是要对大股东势在必得似的。
“我来不及说啊。对方差人送来的,一并送来的还有这个。”陈文正又将旁边一个长方形锦盒打开。
陈秋娘瞧见里面是一把匕首。她瞧了瞧,说:“这不过是普通的匕首,对方这还威胁上了?”
陈文正点头,说:“对方就这意思,看样子是想强行入股。对了,他们还送了这个来。”陈文正一边说,一边从那放匕首的小盒子里拿出一个更小的红丝绒盒子,打开那盒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枚玉戒。
陈秋娘一眼就认出那玉戒正是她与朱文康的定亲信物,也是朱家掌舵人的信物。
“朱家的人?”陈秋娘倒吸了一口凉气。
陈文正并不知道陈秋娘与朱文康有过婚约的事,见陈秋娘看到玉戒就知道是朱家的人,便也知道陈秋娘与朱家有些瓜葛,便说:“正是朱家。”
朱家!六合镇的第一大户。若说张家是百年将门,以声望、荣誉、战功让人折服,那朱家就是以财富与狠毒著称。
朱家与张家是六合镇的两大家。
云来客栈重新开张,动静如此之大,其中隐含的利益让很多人心潮澎湃激动不已。陈秋娘本料想只要有好处、事事都要插一脚的朱文康早就会有所行动,但出人意料,开张这么多日,朱家竟没有任何的举动。起初,她暗自猜测是因为江航遵了最初的约定入股了云来饭店,又在开张当日送来花篮牌匾祝贺的缘故。因为江航向来代表的是整个张家,那么,江航的举动就表明云来饭店的靠山是张家。而在六合镇,朱家与张家一直都是泾渭分明。只要张家的插手的产业,朱家绝对不会碰,两家也没有丝毫的交情的。
可是,对方如今却明目张胆地找上门来,并且送来了玉戒。可见朱文康也绝对不是世人眼中的草包纨绔,他也一定看到了云来客栈巨大的利益,并且一直在观察云来饭店到底跟张家有没有瓜葛。这个人一定在这段时间动用了各方力量,最终证明江航来到云来客栈入股是个人行为,这才立刻有所行动。而在这调查的过程中,他竟然查到了她。并且将这枚戒指送到了这里。
朱文康到底什么意思?陈秋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怕顺风顺水的日子就要结束。即将到来的事情会很棘手。
她心里顿时觉得更加沉重了,便将那页信纸展开,只见里面说的很客套,却暗含威胁。大意是说有他们朱家南北生意的人脉,将会让云来饭店遍布大江南北,若是没有他们,云来饭店会做的不好的。
“我原本以为他们不会插手云来饭店的。”陈秋娘将那信纸折叠起来丢入盒子里。
“我也认为江统领来过的话,朱家就不会来了。这都是六合镇乃至眉州、蜀中的规矩了。”陈文正说着,却又捻起了一枚玉戒,说,“这个东西不知何意,秋娘可知道?”RS